第一章 死而复生 2
作者:蒋林 著
发布时间:2018-05-28 09:59:46
字数:4167
2
三年之后,事情开始变得荒诞离奇。
一个沉闷的午夜,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位女士,口气温婉、语速缓慢,好像我们是多年不见的朋友。但是,我却被她的话惊出一身冷汗,僵硬得如同寒冬里一只慌张无措的蚂蚁。
“请问您是墨非先生吗?”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谁并不重要。”
“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
“这个也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烦躁的夜色和唐突的电话让我情绪瞬间爆发,打算立即挂断。可是,当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时,听筒里又传来夜猫呻吟似的声音。模糊而缥缈的语句在昏暗的灯光里划过一道悠长的弧线,在我的耳朵里回旋。迟疑片刻,我又鬼使神差地把手机放回耳边。这不可思议的行为,彻底改变了我后来的生活。
“有个女人想见您一面。”
“女人?”
“是的,一个女人。”
“哪个女人?”
“萧木。”
“萧木?”
“没错。萧木。”
我身子一软,手机差点儿掉在地上。
气咻咻地挂断电话后,我胸闷气短,感觉随时可能窒息而亡。手机还紧紧地握在手里,被一层冷汗包围,湿漉漉的。房间里很沉闷。我怒气冲冲地把手机摔在沙发上,一头朝窗户冲去。我记不清这扇窗户到底有多久没有打开过,至少应该有三个月了吧。从云南回来后,我就这样门窗紧闭,足不出户。闷得心慌的时候,我也仅仅是像只土拨鼠那样撩开窗帘,机警地看一看窗台上被灰尘覆盖的植物和楼下神情麻木的行人。
打开窗户,我看着苍茫的夜晚,清冷的风和昏黄的街灯充斥着荒谬与不祥。不远处街道上一个女人孤冷地走过去,背影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巷子尽头。我的眼神停留在灰色的水泥路上,却再也没有任何人在我的视野里出现。
手机再次响起,刺耳的铃声把初春的夜晚撕成写满错字的纸屑。我知道打电话的是谁,一定是刚才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我背靠窗户站在原地,后脖颈子凉飕飕的。响声如我预想的那样停止了。但是,我没想到它会第三次响起,更遑提第四次、第五次。
任何一个死缠烂打的女人,都会让人无比恐惧。
这个春色忧郁的夜晚,我记不清那个女人到底打了多少次电话。我只是明白,如果我不妥协,她也不会善罢甘休。半晌,我拖着步子,垂头丧气地来到沙发前,慢悠悠地坐下。
“萧木说她很想见您。”
“你说的是三年前就已经自杀的萧木吗?”
“是的。”
“一个死了三年的人想见我?”
“当然不是。”
“那你给我打电话是什么意思?”
“墨非先生,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她略作停顿,“萧木还活着。”
“你说什么?”
“萧木没有死。”
“活着?”我嗫嚅道,“她没死?”
“萧木还活着,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活得充满热情。”
“三年前她不是还直播自杀的整个过程了吗?”
“那是个假象,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
“什么才是真相?”
“真相就是萧木并没有死呀!”
“我是说她为什么要假装自杀?”
“对不起,这个我不能告诉您。”
“你到底是谁?”
“这个真的不重要。”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我无法让您相信我。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萧木的确还活着,而且非常希望见您一面。”
面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理屈词穷,我唯有在寂静的午夜冷笑。我们都没挂电话,她急促的呼吸一声声传到我的耳朵里。片刻后,我们开始继续交流。这一次,是我先开口。
“她为什么想见我?”
“因为您那篇《寻找萧木》。”
“我出版过几百万字作品,这不过是一篇小文章而已。”
“或许在您眼里仅仅是一篇三千字的文章,但萧木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我写得不好?”
“当然不是。”
“她觉得我写得好要当面感谢我?”
“这个我不清楚。”
“你就是萧木吗?”
“不是。”
“我觉得你就是萧木。”
“墨非先生,我真的不是萧木。”
“那我怎么称呼你?”
“这个我不能告诉您,请见谅。”
尽管我挖空心思绕来绕去,依然没有搞清楚这个女人的身份。
我越来越觉得无聊,心想遇到神经病了。这样的事情,几年前我曾遇到过。
大概是五年前的冬天,差不多一个月时间里,我都会在寒气逼人的凌晨接到一个来自昆明的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声音仿佛被金属磨过似的,每一丝语气都透着疲惫。她不厌其烦地在电话里寻找丈夫,并认定那个失踪十年的男人就在我身边。每次电话接通后,她就让我把电话给她丈夫,说她想与他说句话。她带着哭腔说,我就只想问他为什么走了十年都不回家。我站在如墨的夜色里,瑟瑟地解释自己根本不认识她丈夫。不过,即便我说破喉咙她也不相信。最后,她的声音微弱得难以听清:“就让我与他说句话吧,只要说一句话,我就再也不给你打电话了。”
三十多个夜晚,我几乎每夜都准时接到那个陌生女人的来电。在三十多次的纠缠与交锋中,我能够感受到她在泥沼中无法自拔的绝望。可是,我不能给她带去希望。她已经把要求降低到只与丈夫说句话,但这依然是莫大的奢望。不知她是否真的不知道,那个失踪十年的男人的确不在我身边。我曾想找个朋友假扮她的丈夫,对她臭骂一顿或者说些让她彻底死心的话,了却她的心愿。不过,我最终放弃了这个充满戏谑的念头。虽然帮不上她,但我不能伤害一个无辜的女人。
后来,我狠心换掉用了多年的电话号码。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一,我受不了那个陌生女人无端的骚扰;第二,我斩断她与我的联系,是为了不让她在歧途中沉沦,或许换种方式真的能让她找到失踪十年的丈夫。
沉溺于幻想中的希望,才是真正的绝望。
五年后这个春天的夜晚,我再一次挂断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并关掉手机。
一切又恢复平静。但是,平静中却暗藏着焦灼与惶恐。
我在客厅、书房和卧室之间踱着步子,五年前那些凌晨时分的情形一次次在脑海里盘旋,两个陌生女人的影子相互纠缠,交替出现。偶尔,这两个闪烁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幻化成另一个女人模糊不清的样子。
她们到底是谁?她们到底想干什么?我为什么总是一次次遇到这样莫名的事情?
没有答案。
嘴巴干燥得快要冒烟了,我转身到厨房倒了杯水,“咕咚”一下全部灌进肚子里。摔掉杯子,我一头扎进书房,随便拿起一本书便读起来。这本名叫《隐蔽的脸》的小说星期三才买回来,一个字都还没有读。作者没什么名气,至少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当时,我仅仅是被书名和封面吸引便买了回来。封面上女人的脸被遮了一大半,性感的嘴唇中含着一丝长发。我喜欢这样的方式,买一本书读一本书都没有任何目的。一时冲动而引发的购买和阅读,是一种无法言表的愉悦。读一本陌生的书,是一趟奇特的探索和旅途。
温柔的夜色和内心的烦躁形成鲜明的对比。手腕上嘀嗒作响的手表指针像一根皮鞭,一次次把《隐蔽的脸》中的文字从我心里赶走。半个小时后,对这本书的所有认识依然只是书名和封面上那张令人遐想的脸。
我站起来,把《隐蔽的脸》放回原位。
此刻是凌晨一点十五分。
虽然最近十年来凌晨三四点睡觉已是常态,但现在我却感到身体快要支撑不住了。我决定不漱口、不洗澡,立即上床睡觉。可是,我感觉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这个夜晚操纵着自己的思维和行为。放好《隐蔽的脸》后,我没有走向卧室。我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左边的书柜,慢慢游弋到第二排中间的位置。尽管我不情愿,但目光最终定格在并排放着的两本书上——《世界尽头的奇妙之旅》和《在地狱里唱歌跳舞》。因为这两本书,我才写下《寻找萧木》,因为《寻找萧木》,我才有了今晚的奇特遭遇。
这两本书设计笨拙、装帧简陋,却散发出无穷的魔力,死死地拽着我的双脚。但是,我心里涌动着的一股强大的力量,与这两本书带来的诱惑形成了强烈的对抗。一番拉锯之后,我紧闭双眼离开了书房,把沉重的肉身丢在床上。
可是,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萧木、那两部小说和突如其来的电话,在脑海里翻滚出巨大的热浪,轮番冲击着我。我一次次告诫自己,世界并不存在操纵大脑的神秘力量,摧毁我睡眠的完全是自己作祟的心思。我越是暗示自己放下杂念早点入睡,我的意识就越清醒。我还在琢磨那个打电话的女人,我还在回味萧木和那两部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和鲜活的细节,不失时机地撞进我的心头。更不可思议的是,两部小说偶尔会在我的脑子里混为一谈,主人公和故事情节相互交错、重叠,演绎成另一部不存在的作品。
折腾一宿,天还未完全放亮时我便起床。在稀薄的晨曦中呆坐大半个小时,直到第一丝阳光从窗帘渗进来后,我才起身去厨房倒开水。几口热水下肚,我逐渐从疲乏中缓过神来。撩开窗帘,我心思散漫地盯着楼下的小巷子,一个老人挑着蔬菜晃晃悠悠地走过去,背影落寞、萧瑟,没有春天的气息。我感觉自己每次失眠早起,都会看见这么一位挑着担子的老人。相似的背影,相似的步伐。只是,我不清楚他们是否是同一个人。
折身回来,我在屋子里来回转悠。不想做饭,不想读书,更没有心思写作。《给你的情书》中断已久,但总是没有再次提笔的勇气。就像一场历经煎熬的感情破碎后,无论怎样都难以续上。作为一个曾经声名大噪现在前途黯淡的作家,我无数次暗下决心,此生最后一部作品《给你的情书》一定要完成。但是,如今我似乎早已将这部献给最爱的女人的作品忘记。我一次次敦促自己,但又一次次放弃。
次日早晨,我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打算看些稀奇古怪的信息打发时间。但是,原本就糟糕的心情瞬间被一团霉味包围。
手机刚打开,就弹出一条短信。我一看号码,脸就沉了下来。短信是昨天晚上那个女人发来的,因为关机,所以我难以判断她发短信的具体时间。我不知道是否后悔阅读了这条短信而不是直接删除,但是,从此以后我的生活彻底被改变了。这条短信把我带上另一条道路,遇见了从未遇见过的人,听到了从未听到过的故事,过上了从未想过的生活。
我一字一句地读着这条短信:“尊敬的墨非先生,我知道贸然给您打电话不妥,也理解您愤然关机的心情。所以,我想给您发条短信是最好的方式。萧木很感谢您写的《寻找萧木》,她觉得非常精彩。现在,她仅仅是想见您一面,别无他求。我相信您会赴约,因为我能感受到您对萧木作品的热爱。所以,请您记住她的住址:幸福大街槐树巷66号。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您了。至于我到底是谁,您不用知道。或许,将来您也会知道。祝您身笔两健!”
这条短信我只看了一遍,一股莫名的怒火在胸中燃烧。然后,我把它删了,并把这个手机号码设置到黑名单里面。可是,那些文字仅仅是从手机里消失了,却如一枚枚生锈的铁钉,顽强地扎在我的脑海里。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那些文字在我脑海里一次次出现,像绚烂的花朵那般充满诱惑。
即便我答应与萧木见面,但是,心中依然有很多疑虑。
萧木如此急于见我,真的仅仅是因为我心血来潮而写的《寻找萧木》?如果她真的想表达感激之情,为什么不亲自给我打电话?她为什么要把见面地点定在她的住所,而不是某个茶楼或者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