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事

作者:赖尔 著 发布时间:2019-08-28 19:24:25 字数:13945
  

  那一年的腊月二十七,是隋云曦毕生难忘的日子。岐山之上,一朝风云变色,数百年的太平,竟被一纸榜文所破。

  那一年的冬天,似是来得特别早。刚入腊月,漫天雪羽便簌簌飘落,将青山笼上了一层雪衣。深绿的松枝被落雪压得沉甸甸的,北风吹动,那枝头积雪便纷纷落下,树下的女娃娃被沾了个满头满脸。

  那站在雪松下的女娃娃,便是年仅八岁的隋云曦。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袄子,那是姜家妈妈为她缝制、准备过年穿的棉衣。

  她的小脸儿被风吹得红彤彤的,落雪沾在她那被冻红了的小鼻头上,鼻尖瞬间一凉,她抬起小脸儿,用那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望向身侧高高的围墙。

  墙内传来极有规律的号令之声,似是有人在齐声吆喝。小小的隋云曦侧耳听了片刻,随即将小手搭在墙边的雪松上,轻轻地发出“嘿咻”一声,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似的,一下子蹿上了高耸的松树。

  那又白又软的小手划过积雪,紧紧地握住了树杈,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才用她那小胳膊、小腿攀上了枝头,终于瞧见了围墙内的景象——

  竖成列,横成行,三十余名男子整齐地在院中列队。他们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或弓步踏前,或提臂回勾,正齐刷刷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枪。

  领头的是两名中年男人,一人鬓角斑白,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另一人蓄了长须,时不时用手中银枪指向院中弟子,指点他们的动作。在二人的带领下,满院的弟子皆是专心致志,不敢有半分懈怠。虽是在冬日之中,可勤学苦练的他们却都是汗如雨下。

  “青松覆雪!”随着那须发花白的汉子一声令下,院中弟子齐声高喝:“嘿!”尔后又齐刷刷地纵身跃步,手中长枪如银龙一般,重重地劈在地上,荡起雪尘纷纷。

  那长须汉子走进队伍,不时地指点着弟子。而那年长些的魁梧大汉,则走至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前,严肃的面容上,此时竟流露出些许的笑意,只见他微微颔首,微笑道:“恒儿,做得不错。”

  “谢掌门师伯!”被称为“恒儿”的少年,一边仍是挺直腰板维持着招式动作,一边中气十足地回答道。

  “师兄,你再夸这臭小子,他的尾巴可要翘上天去喽!”长须汉子大笑道,引得少年不满地嘀咕了一声:“爹,你别胡说。”

  落雪无声,静静地飘落在院中,也落在院外的雪松上。攀住松枝的小云曦,默默地望着两鬓斑白的父亲,望着父亲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她不由得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如果她也能学武,她一定会比姜恒更努力,一定不会让爹爹和姜师叔失望!

  可是……她只能这般远远地看着,永远不能踏入演武堂半步……

  小云曦垂下脑袋,任由雪片落在她柔软的青丝上。

  隆冬的雪,冻得她手脚冰凉;隆冬的风,刮得她小脸通红,她却不怕冷似的,执着地抓紧松枝,睁大了双眼,将院中弟子们的动作一一记于心间。

  这一看就看了一个多时辰,当被誉为“中原第一枪”的隋家枪掌门—隋同甫宣布早课结束的时候,小云曦的手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了。满院的弟子持枪而立,恭恭敬敬地目送掌门隋同甫及其师弟姜子野离开演武堂,随后才渐渐散去。

  只有那名为姜恒的少年,仍是待在院里不愿离开,直到人都走光了,他这才抬起头,望向院外雪松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眼睛,带着些许不怀好意的意味。

  下一刻,他举起手中银枪,对准雪松冠顶,用力一掷。

  银光闪耀,破空袭来。小云曦吓得身子一颤,慌忙低头去躲。银枪当然不是冲着她去的,只是冲击松枝的力道足以撼动这棵百年古松。

  小云曦所坐的枝丫被震得来回晃动,不会武功的她顿时身形不稳,“扑通”一声便从树上摔落下来,整个人面朝下,摔进了厚厚的雪堆里。

  这动静又震得松枝一阵乱颤,覆在松针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差点儿将小云曦都覆盖了。

  姜恒得意地挑了挑眉,他慢悠悠地走出演武堂的大门,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可怜的小云曦,脑袋还扎在雪地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抬起满是雪沫的脸,胡乱地抹了几把,随即怒气冲冲地望向始作俑者,以软软的童音控诉道:“你太过分了!我要告诉姜叔母!”

  姜恒不屑地从鼻孔中轻哼一声,他先是纵身一跃,脚步轻点古松,竟如山中猢狲一般,几个飞纵便上了树顶。他拔下松中已入木三分的银枪,一个旋身,极是潇洒地稳稳落地。

  然后,他用那双细长的凤眼,瞥向小云曦,绝非友善地冷笑道:“好啊,随你告。只是到时候,爹娘还有掌门师伯,问起你怎么会爬上树,别怪我据实以告,说有人偷学武功。”

  “你胡说,我才不是偷学!爹爹是掌门,他的武功,凭什么我不能学!”小云曦恨恨地跺了跺脚。

  姜恒屈起食指重重地敲上小云曦的脑门儿,嘲讽地道:“蠢丫头,说了多少遍了,隋家枪的祖训就是传男不传女,有本事,你去找地下的师祖理论啊!”

  一句话,堵得小云曦哑口无言,她只能揉着自己被敲疼的脑门儿,愤愤地瞪着面前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少年。

  隋云曦是隋家枪掌门隋同甫的独生女,自小生在岐山,长在岐山,看惯了爹爹和各位师兄们练拳舞枪。可师兄们从不喊她一声“师妹”,因为唯有年幼的她,不是这门派中的一员。

  隋家枪刚猛凌厉,本不适宜女子修炼,而祖上更有“传男不传女”的训诫,即使隋同甫贵为掌门,也不能违背祖训。

  小云曦虽打小耳濡目染,对这门功夫满是好奇与憧憬,她也曾乞求父亲让她学枪,可向来宠她的爹爹,听到后却是黑了一张脸,重重地丢下两个字:“胡闹!”

  不服输的小云曦,只能爬树偷窥演武堂,记下武功招式回房偷偷练。

  可有一次,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她因在树上看得太久,手指都冻僵了,整个人困在树上动弹不得,爬都爬不下来。她想呼救,又怕被爹爹知道责骂,急得直掉眼泪。

  正巧路过的姜恒,被泪水砸了个正着,姜恒在大肆嘲讽一番诸如“笨死了,没本事还学人爬树”、“你就冻死在树上吧,这是你偷学武功的报应”之类的话语后,终究还是将她抱了下来。

  在小云曦的再三恳求下,姜恒答应不将这件事告知掌门和他的父亲,而是以此换取了一个不平等条约—

  “不告诉我爹和掌门师伯也可以,”那时的姜恒,得意扬扬地抱着双臂,挑眉睨视小云曦,“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行,只要你不告诉爹,我什么都答应你!”小云曦急切地承诺。

  说真的,姜恒还真想不出面前的小短腿能给他什么好处,可是光明正大地说出“我暂时还没想到,等想到再说”,那不是太丢脸了?

  于是,他故作玄虚地道:“佛曰,不可说。时机成熟了,我再告诉你。你可得记好了,不许耍赖!”

  “不耍赖,不耍赖,绝对不耍赖,”小云曦急急地伸出小指头,“拉钩盖印,云曦绝不黄牛!”

  少年因练武而磨出茧子的小指,勾上了女娃娃柔软的指头,重重地勾了三勾。

  年幼的他们,许下了小小的诺言。

  然而,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小的约定,竟会是他们毕生为之遗憾的错误。

  待到隋云曦身负银枪步入演武堂之时,那个曾与她拉钩盖印的昔日少年,却已是咫尺天涯,渐行渐远。

  二人不惜用性命去兑现的诺言,在这风雨飘摇的江湖乱世之中,空成一曲跌宕悲歌。

  可在那个雪羽飘零的腊月,年幼的他们,只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着。

  小云曦嚷嚷着:“姜恒,你等着,终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而那少年则弯下腰,随手抓起一把脚边的积雪,在掌中捏成一个圆滚滚的雪团子。然后,他狡黠一笑,一把抓住小云曦的红棉袄,将雪球塞进了女娃娃的后领里。

  “哇!”小云曦冻得惊叫出声,小短手忙不迭地伸手去抓,却怎么也够不着掉进衣里的雪球。

  姜恒得意地哈哈大笑,小云曦立刻抡起小胳膊报复,雪球一个接一个地向他飞去,却都被他轻易地避过。到了最后,便成了小个子的红衣女娃捏着雪球,追逐着高瘦的蓝衫少年,漫山遍野地一路疯跑。

  火红的棉袄,在白茫茫的岐山山巅,仿佛是跳动的火焰,那么耀眼,那么鲜明。

  可就是在那一天,山中笑闹的岁月,全被一方帛书所破。

  那是一张名为“圣谕”的锦帛,上书三个大字:太平约。

  当进士及第、身居平遥县官,亦是姜子野之旧友的青年文士—孙培元,带着身负圣谕的禁卫军统领赵瀚登上岐山,想向老友解说太平约之好处时,正值隋家枪弟子晚膳时分。

  暮日西沉,落雪纷飞,雪片在落日余晖之下,展出一幅别样的画卷。隋家枪的弟子们喝着热腾腾的米粥,就着腌萝卜和咸肉,边吃边聊,不知怎的,就谈到了掌门之位的继承上。

  “师父也真是的,师娘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肯续弦,”那弟子摇首道,“师父也没个兄弟,偏偏云曦又是个女孩子,将来这隋家枪,怕是要后继无人了啊!”

  “谁说掌门师伯没兄弟了?咱师父不就是!”师承姜子野的弟子听了这话不乐意了,他把粥碗一蹾,拍了桌子道,“谁说隋家枪后继无人,咱师父论功夫,不比掌门师伯差!”

  “你一边儿去,咱们学的是什么?隋家枪!那是隋家祖上传的枪法,姜师叔再厉害,他能改姓隋不?”

  见两派弟子争执得厉害,边上一人拿肘子捅了捅姜恒,笑道:“争什么争,这还不简单!干脆将来由姜师弟娶了云曦妹子,入赘隋家,这掌门继承的难题,不就结了嘛!”

  “呸,谁要娶那蠢丫头!”姜恒冲那人撇了撇嘴,不屑地道,“哼,我是姜家的长子,岂能寄人篱下?你要当掌门,你自个儿入赘,娶那蠢丫头去!”

  这番话正巧被路过的小云曦听见。年幼的她,听不懂这些复杂的成语,只是抬起小脸,傻傻地问:“什么叫作入赘,可以吃吗?”

  满场弟子捧腹大笑,姜恒更是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上小云曦的脑门儿,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真是蠢得要死,比猪还笨!”

  山巅的欢笑之声,忽被一阵马嘶惊破。下一刻,山门被重重地拍响,只听一个粗犷的声音大声喝道:“隋家枪掌门人听令,速速开门听旨!”

  听见门外高喊,正在里屋下棋的隋同甫与姜子野师兄弟,双双行出院外。

  在隋同甫的首肯下,一名弟子开启了门扉。木栓一落,便有人将两扇木门重重推开,击在高墙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小云曦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回首望向大门。一眼望去,只见门外满满当当的全是官兵,只见他们身着戎装,动作整齐划一,挺直了背脊,一动不动地站着。

  赵瀚拍了拍身侧的黑骏马,将缰绳交给下属之后,斜眼睨视院中的两位长者,用手中马鞭指向二人:“你们俩谁是掌门?”

  姜子野眉头紧蹙,显然是对赵瀚傲慢的态度毫不赞赏。就在这时,只见门外官兵的队列中挤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袭青衫,文士打扮,便是姜子野旧友孙培元。

  孙培元跑得气喘吁吁,正止不住地呼呼喘气。他见了姜子野,咧开嘴角,送上一个由衷的笑容:“姜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京城来的赵统领。”

  说着,孙培元便跨入山门,为双方引见起来:“赵统领,这一位是我的至交好友—姜子野,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哩!他旁边这位,是他的师兄,也就是隋家枪的掌门人,隋同甫隋掌门。”

  见有故人引见,隋同甫、姜子野双双抱拳行礼。可赵瀚却似乎并不承这个情,只是微微抬了抬握着马鞭的手,就算是招呼过了。

  对于赵瀚的无礼,姜子野跨前一步刚要说话,却被隋同甫伸手拦下。

  隋同甫望向孙培元,沉声问道:“孙大人,请问您今日率众前来,所为何事?”

  “什么孙大人,”孙培元笑道,“在你们面前,我不过就是当日那个差点儿死在匪徒乱刀之下的穷秀才。若不是你们,我哪儿能站在这里说话呢?”

  姜子野微微一笑,他这朋友孙培元,年纪轻轻便进士及第,成了这平遥县的县官,将来也必会一路高升,前途无量。可为官数年,他却没有半点儿官架子,这点实在是难能可贵。

  只见孙培元笑意更浓,喜不自胜地道:“我今日和赵统领前来,是要向你们宣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两位大人,请进屋详谈。”隋同甫忽然打断了孙培元的话,他扫了一眼不远处围观的弟子们,冲身侧的师弟姜子野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又向两位朝廷命官行了一礼,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会意的姜子野,趁三人行入堂屋之时,向弟子们训斥道:“都看什么热闹呢?都回屋去!恒儿,你带着云曦回房!”

  当满场弟子散去之后,姜子野瞥了一眼大门,只见门外的官兵仍是整整齐齐地站着,将山门堵了一个严严实实。

  没来由的,让这位习武多年的长者心中闪过一丝阴霾。姜子野眉头微敛,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跟着踏入堂屋之中。

  堂屋里,隋同甫收了棋盘掌了灯。那赵瀚想也不想地便坐在了松鹤图下的主位上,那架势甚是狂妄。

  只是面对这位目中无人的赵统领,隋同甫亦是不卑不亢,礼节性地唤了声“看茶”,便转而望向孙培元,沉声道:“孙大人,您请说。”

  孙培元连茶也来不及喝,忙不迭地拉了姜子野坐下,笑容满面地道:“姜兄,你可记得我曾说过,若天下不武,再无江湖纷争,再无帮派恩怨,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便能太平?”

  “当然记得。”姜子野笑答。

  当日孙培元赶考途中遇上匪徒,差点儿性命不保,是他碰巧遇见,顺手将那些蟊贼收拾了。孙培元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硬要拉着他喝酒。谁知这请酒之人却是不胜酒力,几杯黄汤下肚,便醉得东倒西歪,大着舌头说这天下太平的梦想。

  当时,姜子野只觉得这书生虽是迂了些,却是心怀天下,若是真能金榜题名,或许能成为一名心系百姓的好官。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自从孙培元做了这平遥县官,数年来清正廉洁,县中百姓无不交口称赞。

  见姜子野颔首,孙培元眉飞色舞地道:“我那太平梦,眼下真要实现啦!”

  “啊?”听到这一句,姜子野倒是愣了。莫说是他,就连隋同甫都是微怔模样。

  只听孙培元又继续说下去:“这位京城来的赵统领,就是带着当今圣上的新谕而来!这是天下武者之福,更是万民百姓之福,天下不武之景,指日可待!”

  那赵瀚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黄榜,双手展开,只见那帛书上,“太平约”三个大字分外醒目。

  赵瀚正色起身,宣读圣谕:“太平约,意在存天理、灭邪道,肃清武林,天下不武,止帮派争斗,还百姓太平。凡武林人士,应以此约为准,一不可聚众斗武,二不可携带兵器,三不可帮派寻仇,凡事应守刑律之法,消门户之芥蒂,归兵部之统领,从天朝之号令。至于武学典籍,属天朝之宝,应上交朝廷,经礼部整理,入武学书库,千古流芳,永世留存,惠泽万民,馈赠子孙。”

  那字字句句,听得孙培元一脸欣喜,却让隋同甫和姜子野面色渐沉。二人面面相觑,沉默良久。

  待到赵瀚宣读完毕,隋同甫敛眉道:“这太平约确有其道理。聚众斗武,伤及无辜,确实不该。而我天朝子民,守刑律之法也是分内之事。只是,消门户芥蒂,归兵部之统领,上缴武学典籍,这几项是否有些欠妥?”

  “放肆!”赵瀚怒而拍桌,一掌震碎了杯盏,只见他以马鞭指向隋同甫,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质疑圣上?今日若不是给孙大人面子,本统领岂会跟尔等多费唇舌!这太平约,你隋家枪签是不签!”

  面对赵瀚的质问,隋同甫一手负在身后,淡然道:“签又怎样,不签又怎样?”

  “签了太平约,则判为武林正道,归顺朝廷,你隋家枪弟子归为兵部统领,亦民亦兵,战时保家卫国。”赵瀚冷笑道,“不签,自然是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赵瀚赤裸裸的威胁之言,让姜子野拍桌而起,怒道:“正道邪道,岂是你一纸公文便可断言的?什么劳什子的太平约,我行得正坐得端,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厚土,又何须你们这些官腿子承认?”

  眼看双方就要动手,孙培元急得满头大汗,赶忙站出来打圆场:“姜兄,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啊!这太平约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你该知晓,江湖纷乱,许多邪魔外道动辄杀人放火,危害百姓。有了这太平约聚集正道人士,与朝廷一起共剿邪派,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不等姜子野反驳,孙培元又道:“至于隋掌门刚说的三件不妥,其一,消门户芥蒂,你们该知道,江湖上帮派恩怨错综复杂,动辄寻仇滋事,今日你杀我,明日我杀你,这一来二去,冤仇甚深。若是能借太平约消除这些门派恩怨,那是惠泽乡里啊。

  “其二,归兵部之统领,此点更有道理。咱平遥县出了什么强盗匪徒,姜兄你不也常帮我捉拿犯人么?你常说,学武不只为强身健体,还为惩恶扬善。若你们签了这太平约,归兵部统领,便能名正言顺地行侠仗义了啊!至于天下太平之时,弟子们安居止武,与往日无异。而刚刚赵统领所说,战时保家卫国,不正是你们武者所遵循的道义吗?

  “其三,关于武学典籍,太平约所言之上缴,只是为留存之用,为的是流传子孙,不致经典失传。你们隋家枪依旧是你们隋家枪,这一点不会动摇变更,只是成为朝廷所承认之名门正道,遵守律法,从国号令而已,与你们并无任何损失,说到底还是一件惠泽子弟的好事啊!”

  见孙培元苦口婆心地劝解,隋同甫淡淡道:“孙大人,你口口声声说,太平约是一件惠泽百姓的好事,可你是否又想过,我隋家枪弟子,还有那千千万万的武林人士,也是天朝百姓呢?你可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归为兵部,愿不愿意远赴战场?”

  听见这话,孙培元脱口而出:“这还用问?既是学武之人,怎能不愿意上战场?若没有保家卫国的信念,学武为何!”

  “没错,我是说过,学武之人应惩恶扬善,”姜子野大声道,“但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还得打报告,还得这个兵部那个刑部认可,那还是什么武者,那与朝廷的狗腿子又有何分别?还有什么不可携带兵器,更是可笑!我姜子野,学的是隋家枪,枪在人在,枪断人亡!”

  话音未落,姜子野便反手取下背上银枪,将枪杆重重戳在地上。只听一声铿鸣,姜子野持枪而立,笔挺的背脊像枪杆一样硬朗!

  见他亮枪,赵瀚冷笑道:“这么说来,你隋家枪是拒不签约了?”

  “什么狗屁太平约,将我们这些武者当作了什么,任你捏任你揉的泥人吗?”姜子野大怒道。

  眼见师弟动怒,隋同甫伸手挡在姜子野身前,向赵瀚抱了抱拳,沉声道:“统领大人,既是圣谕,隋某也不敢对这太平约妄加评论。但这一纸公文,毕竟事关我隋家祖传枪谱,事关我隋家枪一派的百年基业。若有一天,能消除门户之见,天下武学汇集交融,那或许也是武林一件幸事。然而今日,隋某却不能让这隋家枪的名号,亲手断在我这一代人的手上。”

  “哦,你言下之意,是不签了?”

  面对赵瀚的质问,隋同甫又是抱拳一揖,一字一顿地道:“不、可、签。”

  “好!”赵瀚大喝一声,手中马鞭已出,只听破风之声,凌厉鞭法径直向隋同甫袭去!

  见师兄被袭,手持银枪的姜子野立刻足踏弓步,长枪一震,拦住了赵瀚之击!

  二人气劲相撞,荡得烛光曳曳。

  赵瀚虽为朝廷官员,但他身为禁卫军统领,论身手,称得上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只见那马鞭被他舞得密不透风,如钢如铁,气劲灌注,以分天劈海之势,兜头劈下。

  姜子野急退数步,取了一个守势,却在长鞭将触身的刹那,猛地使出一招“临山古照”,那银枪头灿灿生辉,矫若游龙,径直朝赵瀚面门而去。

  赵瀚冷哼一声,单掌一翻,灌注于长鞭的气劲瞬间流转,马鞭登时如灵蛇一般,倏地绞上银枪,力道之大,震得姜子野虎口一阵酸麻。

  下一刻,赵瀚手腕一扭,那如蛇之鞭便扯得姜子野的银枪脱手而出!

  只见流光一闪,银亮的长枪便飞出了堂屋,重重地插进了门外的雪地里,颤动良久,铿鸣不绝。

  与此同时,山门外近百名官兵突然破门而入,瞬间便将隋家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过眨眼的工夫,先前被斥责回屋的隋家枪弟子们,全都被官兵缚了双手,齐齐地被带入校场,就连妇孺孩童也没落下。

  小云曦被姜氏搂在怀里,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屋内的赵瀚看也不看隋同甫与姜子野二人,负手行出堂屋,站定在雪地上。他扫了一眼被缚的隋家枪弟子们,又伸手抚上那深插土中的银枪,冷冷地道:“一念得道,一念成魔,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太平约,你们签是不签!”

  “签!签!”不等隋、姜二人说话,孙培元已是急着开了口。

  孙培元扯了姜子野的袖子,急道:“姜兄,你莫要这般固执!若是拒签太平约,轻则流放边疆,重则就地正法!这本是一件大好事,你怎么就这般想不开呢?”

  “哈!好事?”姜子野不怒反笑,“若是好事,何以用弟子性命要挟?若是好事,怎能连妇孺孩童都不放过?好个太平约,这样的太平,我们可消受不起!”

  “好,很好,”赵瀚放下抚摩银枪的手,转而执起腰间的马鞭,“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也不必客气了。”

  说罢,赵瀚长鞭一甩,灌注十成内劲,只听一声尖锐脆响,长鞭直击深插雪地的银枪!

  一声铿鸣,那笔直的枪杆瞬间断成了两截,掉落在厚厚的积雪上。

  “好一个枪在人在,枪断人亡!”赵瀚扯了扯嘴角,回身望向面色青白的姜子野,冷笑道,“你好歹也算是为人师表,不至于在诸多弟子面前食言而肥吧?”

  姜子野面无血色,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断枪。隋同甫伸手拦住他,却被他重重甩开。

  只见在漫天落雪中,姜子野行至银枪断落处,他抬眼望向自己教导多年的弟子们,望向自己的结发妻子,又望了望自己年仅十三岁的独生子。然后,他拾起那柄断枪,沉声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我姜子野岂是出尔反尔之人?枪在人在,枪断人亡!”

  话音未落,姜子野猛地一抬手,将那柄断枪重重地插进了自己的心窝!

  与此同时,隋同甫飞身跃出,想救下师弟性命,却已是回天乏术。

  “爹!”

  “师父!”

  “师叔!”

  数声惨呼交叠在一起,雪地之上,一片哀鸿。

  姜恒大吼着想要冲上去,却被身侧的母亲姜氏一把拉住。这位不会武功的女子,此时却用令人难以置信的怪力,将自己的亲儿死死制住。平日里总是温暖柔软的臂膀,此时此刻,却像钢铁一般坚硬。她牢牢地捂住了姜恒的嘴,将那一声“爹”给堵了回去。

  那个像山一样壮硕、总是为她遮风挡雨的汉子,那个曾向她笑说岐山四季美景、问她可愿陪他上山的汉子,终究是倒下了。

  姜氏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倒在了无瑕的雪地上,看着鲜血从他的心口处喷薄而出,在那一地洁白上蜿蜒流淌。

  不善言辞的他,从未向她说过什么海誓山盟的话语,哪怕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样简单的情话,都不曾向她表述过。可在她的心里,却早已许下长伴左右的承诺,海枯石烂,此生不渝。

  心下一片雪亮,向来爱笑的姜氏此时却是面无表情,无波无澜,不怒不惊,她镇静地望着丈夫渐渐被落雪覆盖的尸体,将锁住儿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不顾儿子的挣扎,也不让他喊出一个字来,姜氏垂下眼,望向自己满脸愤恨的儿子,轻声道:“恒儿,护着云曦,逃。”

  不给姜恒半分反驳的机会,姜氏拉过身侧哭泣的小云曦,将她的小手塞进姜恒掌中。

  然后,姜氏直起身,瘦弱的身子却似撑起了天与地,只见她一步一步走向赵瀚与已经震惊的孙培元,放声道:“我一介妇孺,既不懂什么江湖道义,也不懂什么朝廷律例。我只知道,天下太平,就是我等妇孺有食有衣,可以安居乐业、相夫教子,不悲、不苦、不惊、不惧……而你!”

  姜氏伸手指向赵瀚,大声道:“我夫君俯仰无愧于天地,从不曾做半分恶事,今日却被你逼死于岐山,致使我家破人亡,你敢说你带来之诏令,是什么太平?”

  “还有你,”姜氏转而指向孙培元,厉声质问,“我夫君曾救你于危难之中,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救命恩人,如今却带领官兵上山,逼他致死,这就是你的报恩之法?”

  “不……嫂子我……我不……”读书千卷、在府衙堂上都滔滔不绝的孙培元,此时却是讷讷不能言,眼泪“唰”地涌了出来,他颤声道,“……怎会……怎会如此……”

  落日余晖,终是隐没在群山之后。深沉的夜幕笼罩四野,暗淡的天幕之下,雪花纷纷。

  姜氏站在落雪中,缓缓地蹲下身,从姜子野的尸身上抽出那柄穿透他心脏的断枪,握在手心里。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她忽而暴起,整个人连冲带撞地就冲向赵瀚,视死如归地将那断枪直插向赵瀚的胸膛。可那赵瀚是何等身手?他不过微退半步,侧身推出一掌,便将姜氏推倒在地。

  跌坐雪地的姜氏,见复仇无望,凄然一笑,便将断枪送进了自己的胸膛,继而伏倒在丈夫的尸身上。

  “师娘!”

  “师叔母!”

  隋家枪弟子大恸,纷纷冲破官兵的阻拦,涌上前来。一时之间,只有短兵相接之声。哭红了眼的隋家枪弟子,以肉身冲撞官兵的封锁,和对方扭打在一起:“跟这些狗官拼了!”

  面对这些暴动的隋家枪弟子,赵瀚只是抬了抬手,冷冷道:“就地正法。”

  “不,赵统领,不可!再给我片刻,给我片刻,我定能说服他们!”孙培元急道,可他心中亦是明了,此时此刻,哪有说服的可能?他只能苦苦哀求,却被两方人马踹倒,颓然倒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雪上救命恩人的尸体,久久不能言。

  涌上前的隋家枪弟子,被官兵的乱刀斩开了躯体,白骨自断口处刺出血肉,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苍茫大地。

  隋同甫手持银枪,浴血奋战,花白的鬓角上沾满了自己与敌人的热血。他扫出一枪,祭出全身的内劲,向赵瀚使出搏命之击,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赵瀚岂会看不出对方的搏命之招?他当下也不硬拼,随手抓起一名隋家弟子,用其肉身为盾,挡在身前。隋同甫慌忙收招,旋身回避。趁此破绽,赵瀚一掌击出,澎湃的气劲直将隋同甫扫飞了出去!

  隋同甫重重地撞在高墙上,后背的伤口在白墙上留下一道刺目血痕。

  赵瀚随手拾起一柄长枪,刺穿了一名扑上来的隋家枪弟子的喉咙。只见银枪头刺破皮肉,红缨上鲜血点点滴落。

  赵瀚又随意地抽出枪杆,将尸体挑倒在一边,随即走向隋同甫。他冷笑着送出手里的银枪,只听一声血肉闷响,长枪自隋同甫锁骨穿入,竟是将他钉在了墙上!

  “降是不降?”

  隋同甫张了张口,鲜血便自唇边溢出,他咳血道:“枪可断,人可亡,隋家枪百年基业,隋家的武者道义,却绝不会就此断送。今日不会,明日不会,隋家永不会亡!”

  “迂腐。”赵瀚冷哼一声,再不多言,瞬间将长枪送进了隋同甫的心窝里。

  被钉在高墙上的隋家枪掌门人,颓然垂首,再无声息。

  赵瀚回过身,只见这院落之中已成一片修罗场。横尸遍地,血流成河,隋家枪弟子只剩下几个怕死的,哆哆嗦嗦地跪下了。

  其中一人向他叩首,表忠心地道:“启禀大人,掌门师伯他还有一名独生女,是隋家唯一的传人,方才应是趁乱溜了。”

  赵瀚挑了挑眉,抽出了腰间马鞭,他走到那叩首之人身前,忽而扬起马鞭便缠上了那弟子的脖颈,狠狠一拉,只听“咔嚓”声响,那人的脖子顷刻间被长鞭绞断。

  赵瀚一脚踢开伏在他脚边的尸体,冷冷道:“比起迂腐的蠢货,本官更恨不忠的小人,都给我斩了。”

  只听数声惨呼,刀光映月,头颅与鲜血,先后落在了雪地上。

  官兵们点起火把,在赵瀚的带领下,向后山追寻而去。渐渐地,山中的校场上,又重回了往日的宁静。

  漫天雪羽,无声飘零,落在隋同甫花白的须发上,落在银枪的红缨上,落在一地零落残缺的肢体上。

  岐山的风,仿佛也在为之悲鸣。岐山的雪,仿佛也不忍见这家破人亡的惨剧,洋洋洒洒的,将那遍地流淌的鲜血,将那对至死不渝的夫妻,静静地埋没了。

  金戈铁马,踏破太平乐梦;

  雪漫岐山,埋没武者忠魂。

  时隔多年后,每当姜恒想起岐山的那一夜,漫天的血雾便在他的眼前弥散开来。

  当时,年仅十三岁的他,若不是为了母亲姜氏那一句嘱咐,必定会当场和赵瀚、孙培元拼命,与隋家枪上上下下三十七条人命一样,葬送在岐山的雪夜之中。

  可姜氏偏偏丢下了一句“护着云曦”,致使亲眼看见父母双亡之惨象的少年,拼了命地逃出那修罗炼狱。

  为了母亲的一句话,为了实现对母亲的承诺,在之后的日日夜夜里,哪怕自断一手,哪怕受尽欺凌,哪怕生不如死,他都存着一个信念:活下去!为了云曦,活下去!

  直到多年以后,姜恒才渐渐明白,母亲当日的那句话,并非只是为了保护年幼的云曦,更多的,是为了保护他,保护当日那个血气方刚的他。靠着这个信念,他才从那修罗场上保下了一条命,才有了生存的动力。而这个信念,则成为帮助他渡过一切苦难的救命符。

  然而,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少年姜恒还悟不透这个道理。他只是带着年幼的女娃娃,带着隋家唯一的血脉,在那个寒冷的冬夜,一路狂奔。

  明月当空,映照朗朗乾坤。青山覆雪,漫天雪羽飘零。

  本该沉寂的岐山山麓,此刻却是人声嘈杂,足音阵阵。摇曳的火把在山林中穿梭,忽明忽暗地闪烁在重重树影之间。

  林间的雪地上,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在高耸的青松间疾速穿行,正是姜恒与小云曦。

  此时姜恒身负一柄银色长枪,一身蓝衫的武者劲装打扮。他拔足狂奔,在雪中疾行的皮靴上沾满泥泞,细看之下,除了未消融的积雪之外,还有斑驳的血迹。他双眉紧锁,清秀俊朗却仍带着些许稚气的面容上,是满眼掩不住的恨意。

  而小云曦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虽是人小腿短,但她却一声未吭,跟着姜恒一路奔跑。喘息的热气从她唇边溢出,呼出的白气瞬间便被北风卷走,在这隆冬雪夜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路早已被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一大一小两排足印,在雪上分外鲜明。姜恒边奔边回首,看见那足印,他恨得咬紧了牙关。再一看身后的女娃娃,那一身缎面的红袄子,在这漫山落雪的冬夜里,显得格外醒目。

  他狠狠地抓起小云曦的手,恨声道了句“脱了”,便三下两下将她的棉袄扒了下来,扔在岔路的另一条路上。下一刻,他拽起她的手,将她抱紧在怀里,再度向密林深处狂奔。

  不多时,赵瀚领着二十多名官兵追至岔路之处,他们高举火把,想将这山路映得无所遁形,可嶙峋的松枝在摇曳的火光照耀之下,却显出诡异暗影,似是掩藏着什么。

  赵瀚瞥了一眼地上的小红袄,举起手中的马鞭,吩咐道:“四子,带十个人,将这里给我翻了!剩下的人跟我去追!”

  号令声、应诺声、火把哔剥声、脚步踏雪声,在这暗夜的岐山愈显分明,惊得寒鸦振翅,松枝乱颤,雪沫纷飞。

  姜恒抱着小云曦在林间疾行不休,雪羽落在他的发上、眉上,未几便化为晶莹的水珠,自他面颊上滚落。

  “你会功夫的……”怀中传来小云曦稚嫩的声音。

  那本该被家中巨变吓得六神无主的幼小孩童,此时却是出奇地冷静,只听那软软的童音继续道:“你会功夫的,你自己逃。我不会武功,他们不会伤我。”

  “闭嘴!”姜恒狠狠丢下两个字,将女娃的意见尽数驳回。

  说话的工夫,姜恒的脚步却未曾停下。身后纷乱的足音渐渐逼近,姜恒单手将小云曦搂住,右手反手抽出背上的银枪,他咬紧下唇,经过片刻的挣扎后,重重地将长枪掷了出去。

  银枪映月,流光一闪,终是隐没在漫天雪羽之中。

  就在这时,十余人的官兵也终是追上了他们的脚步。赵瀚马鞭一扬,便听得凌空一声脆响,随后那鞭子重重击在了姜恒的后背上。

  姜恒闷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扑倒的同时,他收紧双臂,将怀中的小云曦护了个严严实实。

  两人摔在厚厚的积雪上,雪花沾了个满头满脸,与此同时,官兵也将二人团团围住,火光映在两名孩童的面容上,映出了姜恒不屈的神情。

  “我们都不会武功,你一当官的大人,对付两个手无寸铁的孩童,你还要脸吗?”姜恒厉声质问。他伸出双臂,将小云曦拦在了身后,挡住了赵瀚探究的目光。

  “哈,”赵瀚冷笑一声,“号称中原第一枪的隋家枪传人,竟然不会武功,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当我是三岁孩童吗?”

  话音未落,赵瀚扬鞭又抽,一鞭甩在他的左脸上,登时抽出一条血痕来。

  鲜血顺着姜恒瘦削的脸颊缓缓流淌,凝在他满是雪和泥的下巴上,糊成了一团,让他此时的面容显得甚是狰狞。然而,这肮脏狼狈的模样,却掩不住他眼底的坚定神色,他连眼角都没有抽动一下,只是朗声道:“隋家枪自古便有祖训,传男不传女,这一点,你能为我做证!”

  姜恒赫然指向赵瀚的身侧之人—孙培元。当孙培元的目光与姜恒的目光相触时,孙培元却有瞬间的畏缩,眼中闪过愧疚之色。下一刻,他双手抱拳,冲赵瀚作揖道:“赵统领,此人所言非虚,隋家枪确有传男不传女的祖训。隋云曦虽为掌门隋同甫之独女,但的确不会半点功夫。这个人不过是隋家长工,并非隋家枪弟子,还请赵统领饶他们一命。”

  赵统领斜睨了孙培元一眼,转而又望向将女娃护在身后的少年,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小丫头片子我管不着,但这小子必须流放。”

  “凭什么?”姜恒怒问,“太平约有令,武者若不归顺,可就地正法,可塞外流放。而我只不过是隋家长工,半分功夫也无,一介布衣平民,你凭什么施我以流放之刑?什么统领,难道你还想抗旨不遵不成?”

  “大胆!”赵统领怒而扬鞭,空中响过破风之声,长鞭又朝姜恒重击而去。

  但姜恒不闪不避,瞬间,他整个人就被这一鞭子扫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青松之上,又摔落于雪地。松枝震颤,积雪簌簌坠落,覆在了他的身上。

  小云曦迈开小短腿奔过去,她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将姜恒掩在身后。

  年幼的她,一身单衣在寒冬中更显单薄,只见这个不到十岁的女童,强忍着颤抖的身子,直面那火光下面目狰狞的赵瀚,说出平生第一次的谎言:“我可以做证,他是长工,他不会武功。”

  不擅撒谎的女娃娃,勒令自己瞪视那彪形大汉,不能露出半分怯意。

  赵瀚领将她上下打量片刻,又望向她身后的少年。那少年虽是被抽得口吐鲜血,但眼中却闪着不屈的光华,愤怒与仇恨写满了他的面容。

  赵瀚冷冷一笑,忽冲身侧的下属抬了抬下巴:“带走,我倒要看看,他究竟会不会功夫。”

  一名官兵走至姜恒身侧,抓起他的胳膊,就要将人带走。女娃娃急得满眼水光,软软的小手抱住官兵的大腿,想要阻止对方的脚步,却被人高马大的官兵带在雪地上拖行。

  被拽着胳膊的姜恒垂下眼,看着那个一身单衣的女童,那个从小被他看着长大、被他称为“蠢丫头”的小云曦,浮现在他脑中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一个疑问:若他死了,若他流放塞外,这蠢丫头怎么办?岂不是要冻死在这岐山上?

  从那时候开始,姜恒便知道,他的命,已不是他一个人的了。

  心中有了答案,决绝的少年,忽然伸出左手,抽出那官兵腰间的大刀,一刀斩向自己的右手!

  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刹那,天地无声。

  小云曦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景象,那只因练武而长了薄茧的右掌,孤零零地掉落在雪地上。洁白无瑕的积雪,将那绽放的点点血珠映得触目惊心。

  满头冷汗的姜恒,左手捂住被自己斩断的残肢,鲜血却仍不停地自指缝处渗出。他喘息数声,终是咬紧牙关,颤声道:“我不会武,眼下又是个断手的残废,更遑论舞刀弄枪了。你,可信了?”

  赵瀚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得身边孙培元倒吸一口冷气,紧接着,孙培元快步上前,在他面前躬身一揖,几乎是带了哭腔:“赵统领,我可以做证,这俩孩子都不会武,求您放过他们吧!”

  说完,他竟给赵瀚跪下了。

  在孙培元的恳求下,赵瀚沉思片刻,终究微微颔首,沉声道了一个“撤”字。

  北风之中,火光曳曳。当最后一名官兵举着火把离开后,那隐隐约约的火光,终是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密林之后。松林又回归静谧,盈盈月光,伴着无声落雪,洋洋洒洒地落在这沉寂的岐山山岭。

  洁白的雪地上,血痕蜿蜒,落雪轻落,渐渐溶于这炽热的血液之中。亦有飞雪轻扬,落在小云曦修长的睫毛上,化为晶莹水珠,顺着那稚嫩的面颊滚落于地。

  小云曦颤抖地伸出手,抚上那尚未失温的断掌,软软的小手立刻沾满了鲜血,她抬眼望向那个常骂她“蠢丫头”的少年,看见他满头的汗珠和青白的脸色。

  缓缓地,她将那断手握紧在自己小小的手掌里。那被北风吹得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隐约传来支离破碎的语句:“为……为什么……就是流放也好啊,不会死,也不会这样……”

  “蠢丫头。”面色惨白的姜恒瞪了她一个白眼,喘息了片刻,他才又接着道,“我答应了娘,绝不会丢下你。”

  “我,我隋云曦,也绝不会丢下你!”小云曦大声承诺。

  她将断掌放在地上,小手抓起自己的衣摆,含在嘴里,用牙死死咬住,好不容易连撕带扯才扯下一块布条,她用布条将姜恒血流不止的残肢裹了个严实。

  虚弱的姜恒强撑起身子,用仅剩的左手牵着小云曦。他拖着步子走回松林里,寻到那先前被他掷出的银枪。

  姜恒单手拔起深插雪地的枪杆,将之负在背上,继而再度牵起女娃娃。

  大雪纷飞,天地无声。

  在那个天寒地冻的雪夜,那紧握的双手,是二人唯一的温暖。

  就是这星点的暖意,支撑着失血的少年,支撑着无助的女童,支撑着他们走过每个日日夜夜,度过一个个难熬的寒暑。

  活下去!为了彼此,活下去!

  生存的希望,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又像是少年背后银枪的红缨,在月光之下,于北风中猎猎,红得愈加艳丽。

  悲伤与苦难,则随着那只断掌,一点一点地被雪羽覆了,连同蜿蜒的血痕,隐于茫茫大雪之中,埋没在这无垠暗夜里。

  而仇恨之种,却从那一刻起,在少年心底深深地扎了根。刀不能剜,剑不能挑,侵肤入骨,蚀骨难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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