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秋日

作者:[日]陈舜臣 著 发布时间:2020-11-28 16:44:35 字数:4589
  古都秋日

  北京的夏天似乎很快就要过去了,凉风习习,带来了些许秋天的气息。离别两年之后,土井策太郎再次踏上了北京的土地。

  正值明治三十六年(1903年),清朝年号是光绪二十九年。这一年是旧历闰年,有两个五月。虽然阳历九月已经过半,但阴历上依然写着七月。

  土井策太郎按照上级的要求,到北京内城的金鱼胡同拜访那须启吾。

  那须启吾的屋子完全是中国风格的。屋里有热炕,炕上铺着有些磨损的毯子。一张细竹帘,把屋子隔成两半。穿帘子的线已经脱落,作为“墙壁”的帘子也是歪歪斜斜的。很快,竹帘就该换成布帘了。屋子中央放着一张八仙桌,看上去像紫檀木的,实际上是普通木头做的,只不过涂了一层黑漆,根本不值钱。黑漆脱落的地方还露出了斑驳的白色。墙上的挂轴是赝品,花瓶也比较劣质。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主人穷,而是因为他对房间摆设这种事不太在意。

  策太郎一坐下,“紫檀木”椅就吱吱作响,像要散架似的。

  那须启吾拿起素陶茶壶,斟了杯茶。茶壶表面蒙了一层灰尘,杯子似乎也没人洗过。

  “请。”他一边得意地捋着胡须,一边说。虽然屋内摆设很简陋,但他那向上翘的八字胡,却修剪得极其讲究。

  茶水表面浮着一层油,策太郎装作毫不介意,勉强喝了下去,还说“多谢”。

  “对目前的形势,你有什么看法?”那须问道。

  “毫无头绪。”策太郎含糊地回答。

  “总有个数吧?”

  “我总觉得……”

  当前,日、俄两国关系紧张,战争一触即发。

  三年前,俄国借口镇压义和团,趁机大举进入“满洲”,并与清政府约定,待战乱平息后就撤兵。但后来俄国违约,赖在“满洲”不肯走,企图与清政府签订密约,以使侵占“满洲”这件事合法化。双方第一次密约的内容是将“满洲”的军政大权交予俄国掌控。当时,盛京将军在俄国关东总督阿历克谢耶夫的要挟下妥协了,但清政府并未批准。在随即进行的第二次密约磋商中,俄国仍不死心,妄图获得“满洲”的军事、行政和其他权益,但受到日本、英国、美国和德国的警告才有所收敛。

  去年四月,俄国与清政府签订了《交收东三省条约》[1],计划分三期撤兵,一年半内撤完。第一期撤兵已经实行。第二期撤兵计划规定,应在今年四月八日前将军队撤出盛京[2]和吉林两个地区,然而俄国政府却一再拖延,计划迟迟未能付诸实行。

  与此同时,日本与英国结盟后,对俄国的外交政策趋于强硬。东京帝国大学的七名博士联名向日本首相桂太郎提交意见书。他们认为俄国人的目的是先占领东北,再进军朝鲜,最后将矛头指向日本,因此他们提出主战论。日本的国内舆论也认为对俄作战势在必行。

  正在这个关键时刻,策太郎父亲的同乡好友,也是外务省的一个工作人员,找策太郎商量工作:“现在有一项重要的任务,需要你去北京。你愿意去吗?”

  策太郎家世代经营书画古董。他父亲的好友,亦是同行的鹿原氏经营了一家鹿原商会。策太郎在那里见习时,曾因工作在北京待过一段时间。当时,义和团事件刚发生不久。

  其实他非常愿意去北京。除了可以大开眼界、增长见识,对将来经营家族事业有益,他还有私人原因。

  “你在鹿原商会的见习,应该已经结束了吧?我之前见过你父亲,跟他说起此事,他觉得很好,已经同意你去北京。虽然离家较远,但你父亲身体很健康,短时间内,你也不用为他操心……”

  策太郎听完,不满地回答道:“虽然我父亲同意了,可那并不能代表我的想法!”

  “哎!别这么讲。现在咱们要服从国家需要嘛!”说服明治年代的人,一句“服从国家需要”就够了。

  其实,策太郎只是不想受到别人的轻视。由于祖父和父亲都是商人,别人瞧不起,他就给自己施加压力,希望在自己这一代改变现状。至于去北京,本来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现在,策太郎担心的是外务省的工作性质。据说,日本已经连续向中国派遣了不少密探。一旦日、俄之间发生战争,中国的东北三省就将成为两国之间的主要战场,因此,针对清政府的秘密工作应该是非常重要的。

  “可除了书画古董,我什么也不会啊!”

  策太郎刚说完,他父亲的好友便紧接着说道:“不!这件事你来做最合适,别人还不行呢,我是特地来拜托你的。”

  “到底是什么工作?”

  “这你就先别问了,你只管先到北京,见了那须启吾再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两天后,策太郎就离开东京,来到了北京。

  那须启吾一边捋着八字胡须,望着天花板,一边听着土井策太郎讲他来北京接受任务的经过。听完后,他哈哈大笑,肥胖的身躯也不住地摇晃:“那小子真会故弄玄虚,其实你的工作也没有那么神秘。”

  看到那须的这副神态,策太郎不禁有些恼火,他问道:“听您这么说,那……”

  “哦,不,我的意思是,他跟你这么交代也没错。”那须抱着胳膊说,“毕竟是我希望能派你来工作。”

  “是您要我?”

  “是啊,是我点名要的啊!”那须边讲边站起来,两手抄在身后,挺着胸脯。

  “为什么?”策太郎有些不安。

  “你别那么紧张嘛!哈哈哈哈……”那须得意地笑着说,“你的工作并不难,知道你学过做买卖,所以我希望你借生意去拉拢文保泰。”

  “文保泰?是那个取字画拓本很出名的?”

  “是啊!”

  那须凝视着策太郎,“哧哧”地笑了起来。

  文保泰是中国人。他取字画拓本的技术高超,就是在大师云集的北京也享有盛名。但他既非商人也非工匠,而是一位富有的世家弟子。他对拓本非常感兴趣,专爱收集名贵的字画拓本。除了收藏,他还有一手好技术,不知不觉地成了拓本方面首屈一指的大师。

  两年前,策太郎第一次来北京时,曾通过琉璃厂[3]某书画商的介绍,见过文保泰。当时,凡从事古玩字画交易,先要拜访这一行业的权威人士文保泰。

  策太郎在日本外国语学校学过中文,逗留北京期间,也用心地提高了自己的汉语口语,因此,交流不成问题。

  当时,策太郎尚不谙人情世故,只是很单纯地喜欢向文保泰请教一些问题。有一次,他提到,拓本工具长期以来墨守成规,为什么不下功夫钻研新技术,比如说考虑使用一些西洋材料。

  听了策太郎的想法后,文保泰频频点头,大加赞赏:“嗯,你的建议很好,值得考虑。”

  从那以后,文保泰就很中意策太郎。“我一向不收徒弟,可偏偏愿意教你。即便你将来把技术带回了日本,我也愿意收你这个徒弟。”

  真是出乎意料,策太郎竟然被这位取拓本的名家赏识,还对他特别关照。

  自此,策太郎便经常出入于文保泰家,还慢慢学会了取拓本。回国后,策太郎曾为父亲表演了一番,他父亲看得兴致勃勃,连连夸奖道:“单凭这一点,就值得去北京。”

  言归正传。当那须提到文保泰,策太郎侧首沉思道:“文保泰不是和政治没有关系吗?”

  “谁说没关系?他可和政治红人们密切着呢!你只是不太了解。”

  于是,那须启吾便向策太郎详细说明了文保泰与清朝政界人物的关系。据说,文保泰非常了解中国政界的动向,人们称他为清政府的“政界之窗”。

  清政府腐败无能、贿赂成风,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不过,那些顶层的高官们还不敢公开、露骨地受贿,因此,自然而然地便有了代办行贿受贿的掮客。比如说,甲有求于袁世凯,乙有求于荣禄。行贿前,他们各自与该掮客商谈,这个掮客按照所求之事的性质,分别指出甲和乙各自应拿出多少钱,然后他们便按照指示进行交易。文保泰就类似这种掮客。日本若想了解清朝的政治内幕,找准掮客花钱贿赂就行。

  “哎!我真是一点儿都没发觉。”听完那须启吾的说明,策太郎叹了口气说道。

  从表面看,文保泰热心于书画古董,还有着高超的取拓本技术,似乎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关心,其实不然。

  “人类社会都有其内部隐秘的一面,尤其是大清国,光从表面看,你是永远无法摸清它的真相。”那须启吾摆出老前辈的架子说。对策太郎而言,那须确实是前辈。在策太郎之前,他也曾就读于日本外国语学校。

  “照这么说……”策太郎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这时,他想起了两年前回国时的事:当时,文保泰买下了自家旁边的土地,打算建新房子。当时以为,他出于素封之家,估计继承了不少遗产,能有钱买地建房,也不足为奇。

  那须启吾听到策太郎嘟嘟囔囔,就问道:“怎么啦?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前年从北京回国时,文保泰正在盖房子,估计现在已经盖好了吧。”

  “嗯,盖好了,还取了个很特别的名字,叫作‘悠悠馆’。”

  “悠悠馆?”

  “对,取名悠悠,乃表示悠然自得之意。”

  “这样的话,悠悠馆是他取拓本的地方了?”

  策太郎回想起上次回国前,他到文家辞行。当时,房子才刚开始打地基。在工地现场,文保泰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他的计划:“在后院,还要另建一栋房子,专门用来取拓本……”

  文保泰并非以取拓本为生,将房子取名为悠悠馆也算是恰如其分。

  “文保泰和政界要人们来往频繁,也算是如今的当红之人。据我了解,他和庆亲王特别亲近,说不定可以从他那儿挖到一些重要的情报。过去你们关系不错,他很喜欢你,所以我才希望由你来联系文保泰。但暂时没什么具体的事情要做,你只要进一步取得文保泰的好感和信任就行。”那须启吾说。

  出了那须家,策太郎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

  当初,他下决心来北京,除了公事,也是为了一名年轻貌美的中国女子。她叫王丽英,曾到日本留过学,就读于东京女子师范学校,热心妇女教育,尤其喜爱美术。

  前年回国后,策太郎曾利用业余时间担任过汉语讲习会[4]的讲师。在讲习会会场,王丽英介绍他认识了李涛。李涛也是一位清朝留日生,那时在讲习会担任会话教师。

  在日本的时候,策太郎曾和王丽英出去过几次。那时,王丽英总是穿着和服,外罩一件带褶子的、宽大的和服裙。

  “为什么您不穿本国服装呢?我觉得中国服装很有魅力。”有时,策太郎会这么问她。

  每次,她的表情都会有些不大自然:“您说的是旗袍吧,那是满族的衣服,不是汉族的传统服装,这一点您应该知道。而且日本的和服源于中国,所以我喜欢穿和服。”王丽英就这么简单地回答了他。

  不久,王丽英就回国了。听李涛说,她住在北京。随后不久,李涛也跟着回了国。策太郎托友人打听到,李涛住在北京的高公庵胡同。他把地址记在笔记本上,心想:要想知道王丽英住在哪儿,问问李涛不就行了,他俩之间应该会有联系。

  1903年前后的日本可以说是中国革命的温床。中国的惠州起义失败后,许多血气方刚的进步青年纷纷经**逃到日本横滨。这些留学生大都聚集在孙文周围。孙文时年三十八岁,他提倡打倒清朝政府,建立共和国体制,属于共和派。而戊戌变法失败后,稳健的改良派如康有为、梁启超等也亡命到了日本,他们则主张建立君主立宪体制。当时,君主立宪派和共和派都在争取留学生们的支持。

  平时对政治不怎么上心的策太郎,此刻突然想到,李涛和王丽英很可能也是某个党派的成员。

  1903年,孙文领导的民主革命阵营尚未建立起完整有序的组织机构。那些热血沸腾的中国爱国青年,为了理想,奔走于各地。祖籍江苏的王丽英去北京,很可能就和反清的政治运动有关。

  不过,她那么漂亮,实在不适合参与残酷的政治斗争。策太郎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她不要冒险去参加政治运动。他想,如果王丽英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不知道会柳眉倒竖,还是会哈哈大笑呢?

  “还是到李涛那儿去看看吧。”策太郎自言自语道。

  他从衣服的内袋里掏出笔记本。虽然记得很清楚,但为了慎重起见,他又仔细核对了一遍。

  当然,他并不是思念李涛,只不过是想通过李涛打听王丽英的消息罢了。

  [1]《交收东三省条约》:又称《俄国撤兵条约》。

  [2]此处的盛京和吉林分指盛京将军辖区和吉林将军辖区。在清代盛京将军辖区域也称奉天。凡山海关以外,内蒙古、外蒙古以东,奉天府尹,及盛京、吉林、黑龙江三将军所辖地区,皆称盛京统部。

  [3]琉璃厂:北京地名,老北京做书画古董生意的商家大都位于此地。

  [4]讲习会:讲习即研讨学习,汉语讲习会就是研讨学习汉语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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