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英]乔纳森·斯威夫特 著 发布时间:2019-09-12 11:01:59 字数:25918
  描述该国——建议修改现代地图——国王的宫殿——关于首都的一些介绍——作者的旅行方式——描述主要庙宇。

  现在,我根据我在首都罗布鲁格鲁德周围两千英里以内旅行的见闻,来给读者诸君简要地说说这个国家的情况。皇后陪同国王出外巡视时,一直都带着我,她一般都不出这个范围,倘若国王去视察边境,她就呆在境内,等陛下回来。这位君王统辖的所有领土长达六千英里,宽三千到五千英里。由此,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我们欧洲地理学家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他们宣称在日本和加利福尼亚之间是一片汪洋大海,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我一直认为,地球上肯定有一片相应的土地与鞑靼大陆[指亚洲和东欧。

  ]相平衡,所以他们应当修正他们的地图和海图,在美洲的西北部加绘这一片广袤的陆地,在这一点上我愿意随时向他们提供帮助。

  该国家乃是一个半岛,东北边界是一条高达三十英里的山脉,山顶上火山密布,所以完全不能通过。就连最饱学之士也说不准在山那边究竟住着什么人,或者究竟有人与否。王国的另外三面都临海。国土内则没有一个海,河流入海处的海岸边到处布满了尖利的岩石,海上总是波涛汹涌,没有人敢驾驶哪怕是最小的船只出海冒险。因此,这里的人与世界上其它地方完全隔绝,没有任何交往。但是大河里的船只却非常多,鱼类资源非常丰富。他们很少下海捕鱼,因为海鱼只抵欧洲鱼类的大小,根本不值得一捕。显而易见,这里之所以能生产出如此庞大的动植物,完全是由于这块大陆具备独特的自然环境,至于个中原因,我就留给哲学家们去研究吧。偶尔幸运,会有鲸鱼碰死在岩石上,老百姓便可以打捞上来,美美地吃上一顿。当然了,这些鲸鱼的身体是很大的,虽然当地人力大无比,但背起一条鲸鱼来也颇为吃力。鲸鱼在当地是稀有产品,有的人打捞上鲸鱼后,用有盖子的大篮子装着送到罗布鲁格鲁德去。我曾在国王餐桌上的一只盘子里见过一条,那真可谓是一味珍品,不过我注意到他并不爱吃。我想一定是这东西大得叫他讨厌,尽管我在格陵兰[一个位于北大西洋和北冰洋之间的大岛。

  ]还见过一条更大一点的。

  此国人口密集,城市有五十一座,有城廓的镇子也不下一百个,此外还有大量的村庄。为了满足好奇的读者,把罗布鲁格鲁德描述一番也就够了。这座城横跨在一条大河上,这条河把城市分做大小几乎相等的两部分。城内有八万多户人家,居民人数在六十万左右。城长约为三个“格隆格仑”(约合五十四英里),宽两个半“格隆格仑”。这是我在根据国王命令绘制的皇家地图上亲自测量出来的,他们特地为我把地图铺在地上,地图展开足有一百英尺长,我光着脚几次测直径和周长,又按比例尺计算,测量得相当精确。

  皇宫的房子没有特定的式样,只不过是占地方圆七英里的一大堆建筑物而已。主要的房间大多都有二百四十英尺高,宽度和长度都与这个高度相配。格兰姆克丽琪和我获赐了一辆马车,她的家庭教师经常坐车带着她去逛商店,我总是跟她们一道儿去玩。我的位置在箱子里,有时,我会请求小姑娘把我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她的手上,这样,我就可以很方便地一览街道两旁的风土人情。我们的马车约有西敏寺[伦敦著名的大教堂。

  ]的大厅那么宽,不过没那么高,当然我不能说得十分精确。一天,家庭教师吩咐车夫在几家店铺门前停了几次车,乞丐们见机蜂拥到马车边,使我这个欧洲人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一个女人的乳房生了毒瘤,肿得那么大,上面布满了洞,其中有两三个洞我可以很轻易地爬进去把全身藏在里面;还有一个人脖子上生了一个比五个羊毛包还大的瘤;另外一个人装了两条约摸有二十英尺长的木假腿。不过最可憎的情景还是那些在他们的衣服上蠕动的虱子。我用肉眼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害虫的四肢,比在显微镜底下看一只欧洲的虱子要清楚得多,它们用来吸人血的嘴跟猪嘴一样。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可惜我的工具都丢在船上了,否则我会出于好奇用工具解剖一个看看,虽然那情景肯定会让我恶心得翻胃呕吐。

  除了我平素外出时用的那个大箱子外,皇后又下令为我做了一个约十二英尺见方、十英尺高的小箱子,这样旅行起来就方便多了。因为原先那一只放在格兰姆克丽琪的膝上嫌大,放在马车里也嫌笨重。小箱子还是出自原来那个工匠之手,我指导了整个制造过程。这个旅行木屋是个标准的正方形,三面的中央都开有一扇窗户,在每扇窗户外边,都有铁丝装饰成的格子,以免在长途旅行中发生事故。第四面没有窗户,外头装了两个结实的锁环。一旦我想骑马旅行,带我的那个人就用一根皮带穿过铁环把箱子栓在腰上。有时我跟随国王、皇后出巡,有时我想去游览花园,或者拜访拜访朝廷的达官贵妇们,倘若碰巧赶上格兰姆克丽琪身体不适,他们就把我交给一位老实忠厚的仆人,我很信赖他。大官们不久就听说了我这个人,并且开始器重我了,我想这多半是由于两位陛下偏爱我的缘故,并非因为我自身有什么优点。

  每当旅途中,我在马车里坐厌了,骑在马背上的一个仆人就会把我的箱子在他身前扣好,放在马鞍上,这样一来我就能通过三面窗户饱览大好风光了。我这个木屋里有一张行军床、一张吊在天花板上的吊铺、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整齐有序地固定在木板上,以免被马或马车摇荡颠簸得东倒西歪。我早在海上航行惯了,所以即使有时震动摇晃得厉害,我也不会太难受。

  我总是坐在我的旅行木屋里,让格兰姆克丽琪抱着,到市镇上四处走走。我们乘坐着该国最典型的敞篷轿子,前后各由二人抬着,还有两名皇后派的护卫守候。众人对我的大名并不陌生,十分好奇地拥到轿子周围来看,小姑娘就说好话,请抬轿子的人停下来,她再把我拿在手里好让大家看得更清楚。

  我一直向往这个国家一座很重要的庙宇,尤其是它那据说举国最高的钟楼。所以,有一天我的小保姆就带我去了,不过老实说,我回来以后感到大失所望。因为从地面到最高的塔顶还不到三千英尺,从本国人和欧洲人的高矮差别看,这并不值得惊奇,若按比例加以比较,它根本没法与索利兹波立教堂[英国最高的教堂,中心塔尖高达123米。

  ]的尖阁相提并论(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但是对于这个国家我终身都将感激不尽,所以我不能贬损它的名誉,应当承认,无论这座名塔在高度上有什么欠缺,其美观与坚固都足以补偿它的不足。庙宇的墙壁将近有一百英尺厚,都是用每块约四十英尺见方的石头砌成,四周的壁龛里放着用大理石刻成的比真人还要高大的神像和帝王之像。有一尊雕塑的小拇指脱落下来,掉在一堆垃圾里无人注意,我量了一下,足有四英尺一英寸长。格兰姆克丽琪用她的手帕把小拇指包了起来,放在口袋里带了回来,和其它一些小玩意儿放在一起。像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对这些小玩意儿通常都是非常感兴趣的。

  王宫的御膳房也别具一格,它由一群拱形的房子组成,每座房子大约有六百英尺高。厨房的大灶比圣保罗教堂[世界第二大圆顶教堂,中央穹顶直径为34.2米,位于伦敦。

  ]的圆顶要小十步,因为对于后者我回国以后曾特地去量了一次。不过我要是来描述一下那厨房里的炉格子,那大锅大壶,那正在烤架上烤着的大块肉以及其它许许多多具体的东西,也许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至少严厉的批评家会认为我是有点言过其实了,人们经常这样怀疑旅行家。而为了避免诸如此类的责难,恐怕有时我又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如果这本书有机会译成布罗布丁奈格语(布罗布丁奈格是王国的一般名称)流传到那里,国王和他的臣民们都会埋怨我侮辱他们,把他们描写得太渺小、太失实了。

  在皇帝的马厩里,通常养马不到六百匹。它们的身高一般在五十四到六十英尺之间。但是,每逢重大节日,国王出巡时,总有五百匹马组成的警卫队跟随其后,以显威仪。说真的,我原先还以为那是我所能见到的最为壮观的场面,直到有一天我观看了他们部分军队的军事操练,才知道其实不然,对此我另将找机会进行描绘。

  第五章

  发生在作者身上的几桩险事——一个犯人被执行死刑——作者展示他的航海技术。

  在该国,我本来可以过得相当如意,但由于身材矮小,弄出了几件滑稽可笑的麻烦事。恕我冒昧,现在就来说一说其中的几件。格兰姆克丽琪常常把我放在那只小箱子里带我到后宫的花园去玩,有时她会把我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她手上,或者把我放在地上散步。我记得,在那个侏儒被皇后赶走以前,有一天他也跟着我们来到花园里。我的保姆放下我来,和他紧挨在一起走到几棵矮苹果树旁边。我故意卖弄聪明,跟他瞎开起了玩笑,我暗示他和这苹果树有某些相似之处,碰巧这说法在他们的语言中也同样适用。一听这话,这坏家伙就瞅准我正从一棵树下走过的当儿,在我头顶上摇起树来,这一摇,十二只苹果——每只差不多都有布里斯托尔大酒桶那么大,就劈头盖脸地掉了下来。我一弯腰,一只苹果砸到我背上,顿时把我砸倒在地,不过倒没受别的伤。因为这事由我挑起的,所以在我的恳求下,侏儒得到了宽恕。

  一天,格兰姆克丽琪把我放上一块平坦的草地,让我自己玩,她和家庭教师去了稍远的地方散步。这时,突然劈劈叭叭地下起冰雹,那来势实在太凶猛,我立即被砸翻在地。我躺在地上,冰雹狠狠地向我全身打来,就好像许多网球击在身上一样,但我还是拼命地向前爬,以找到一个可以避身的地方,最后来到一处由柠檬树和百里香组成的花坛的背风面,脸朝下趴着躲在那里。那一回我从头到脚到处是伤,整整十天不能出门。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这个国家发生的一切事情,大自然都遵守着同样的比例,一颗冰雹差不多是欧洲冰雹的一千八百倍大,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因为我那时非常好奇,曾经秤过它们的重量。

  依旧是这座花园中,还发生过一件更惊险的事情。那一次我的小保姆懒得麻烦,把箱子丢在家里,她自以为已经把我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我经常请求她把我放在某处以便我能独自静静地思考),自己和她的家庭教师还有其它几个女朋友上花园的别处去玩了。当她不在我跟前,喊她也听不见之际,花园管理员喂养的一条长毛小白狗不知怎么进到了花园里,就在我躺着的地方附近窜来窜去。那狗大概嗅到了气味,便寻着找过来,一口将我叨在嘴里,摇着尾巴一直跑到主人那儿,才把我轻轻地放在地上。这狗不愧受过良好的训练,用它的牙齿叼着我,却没让我受一点伤,连衣服都完好无损。而可怜的管理员却惊呆了,他轻轻地用双手将我捧了起来,问我有没有事。平时我们是很熟悉的,他对我非常好。我当时也吓晕了,喘不出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了好大一会儿,我才恢复过来,他把我送到小保姆身边,小保姆这时已回到了她原先将我丢下的地方,当她见不到我人,喊我也没有回答时,可急坏了。为了那狗,她把花园管理员狠狠地训了一顿。但这件事没有张扬出去,宫里一直不知道,因为小姑娘怕皇后知道了要生气。而且说老实话,拿我自己来说,也觉得如果这件事传了出去,我也不怎么光彩。

  在此险事之后,格兰姆克丽琪下决心再也不离我左右,哪怕一刻都不行。我老早就怕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所以我一个人独处时碰到的几件小小不幸,就干脆瞒着她不说。有一回,一只正在花园上空盘旋的鸢突然朝我扑来,要不是我果断地拔出腰刀并跑到一个枝叶繁茂的树架下面去,我肯定被它抓走了。另一次,我正在往一个新筑的鼹鼠窝顶上爬,一不小心掉进了它们运土的洞里,只有头露在外边。衣服弄脏了,我只好撒个谎来掩饰,撒的什么谎,已经记不起来了。还有一次,我独自在路上走,边走边想着我那可怜的英国,一不留神撞在一只蜗牛壳上,绊了一跤,弄伤了右小腿。

  每当独行时,我心里真不知是悲是喜,那些小鸟儿在我的身边不到一码远的地方蹦来蹦去,似乎一点儿也不怕我,它们捉着小虫子,啄着食粒,那么漫不经心、悠闲自得,好像身边根本没有什么生灵似的。我记得,一次吃早饭时,我正在吃格兰姆克丽琪给我的大饼,却被一只画眉鸟劈嘴夺去了。有时我想逮几只这样的鸟,但它们竟敢向我反抗,企图啄我的手指头,使得我再不敢把手伸出去。接着它们又照样满不在乎地跳回去寻找小虫子或者蜗牛了。不过有一天,我拿起一根又粗又重的棍子使出全身力气向一只红雀砸去,我侥幸打中了,就用两只手抓住它的脖子提起来得意洋洋地往保姆跟前跑去。但是那鸟只是被打昏了,它一恢复知觉就扇起翅膀扑打我的头部和身体,尽管我抓住它,伸直胳臂使它的爪子够不到我,但却时时想松开手。幸亏没多久,一位仆人来给我解了围,他把那鸟的脖子给扭断了,第二天,皇后下令把那鸟烧了给我当晚饭。就我记忆所及,这只红雀似乎比一只英国的天鹅还要大一些。

  侍候皇后的那些姑娘们经常邀请格兰姆克丽琪去她们屋里玩,并要她也携上我,以便趁机看我摸我一番。她们经常把我从头到脚脱个精光,再让我四肢伸展躺在她们的胸脯上。我很讨厌她们的这一举动,因为说实话,她们的皮肤有一种难闻的气味。凭心而论我非常尊重这些极好的女士们,原本不愿意说她们的坏话,不过由于我个子矮小,我想我的嗅觉就相应地要敏锐得多,这些漂亮的人儿在她们的情人眼里,或者在她们彼此之间,是绝不会显得讨嫌的,这种情形在我们英国同样的人中间也是一样。但不管怎么说,我发现她们身上本来的味道还叫人容易忍耐得多,一用香水,我一闻立马就要昏过去。我永远忘不了,在利立浦特时,有一天很暖和,我运动了一阵,有一位好朋友竟抱怨说我身上气味很大,实际上我和大多数男同胞一样,并没有这种毛病。我想,对我来说,这位朋友的嗅觉比较敏锐,就像我的嗅觉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来说比较敏锐一样。在这一点上,我不能不为我的主人皇后和我的保姆格兰姆克丽琪说句公道话,她们的身体和任何一位英国小姐太太一样芬芳。

  我被保姆带去见这些侍女时,最为不安的是我发现她们在我面前毫不检点,仿佛我压根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生物。她们把我往梳妆台上一搁,当着我的面脱得精光,再穿上衬衫。直面她们的**,我敢说我绝对没有受到有任何引诱,除了恐怖和恶心,也决没有引其它任何骚动。她们的皮肤粗糙无比,疙里疙瘩,颜色纷杂,到处都是木盆般大小的痣,痣上长的那些毛比包扎绳还粗,她们身上的其它部位就更别提了。与此同时,她们还肆无忌惮地当着我的面小便,每次小便至少有两猪头升[一种大桶,容量约为52.5加仑。

  ]那么多,小便桶也有三个大汤盆那么大。侍女中有个十六岁的姑娘长得最漂亮,活泼而淘气。有时她把我两脚分开,让我跨坐在她的奶头上,还有许许多多其它的花样,还请读者原谅都不能过于详细地加以描写了。但是我感到非常不愉快,我请求格兰姆克丽琪替我找点借口,让我不再和这个姑娘见面。

  一天,我保姆家庭教师的侄子来了,这位年轻的绅士非要拉她俩去看处决一名死刑犯,这罪犯暗杀了他的一个好朋友。大家都劝格兰姆克丽琪一道去,她却很不愿意,因为她生性仁慈。至于我自己呢,虽然也极其讨厌这类场面,但我想一定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他们一起去了。在断头台的一张椅子上,杀人犯被五花大绑,刽子手拿起一把四十英尺长的大刀,随着一声巨响,一颗人头就被砍了下来。静脉管和动脉管里哗哗喷出鲜血,在空中形成老高的血柱,凡尔赛宫的大喷泉也有所不及。人头落到断头台的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虽然我远在至少半英里外的地方,还是给吓了一跳。

  我常对皇后谈论海上旅行的见闻,每逢我心情不好,她就想方设法提些航海的问题来替我解闷,她问我是否会操纵风帆和划桨,做一点划船运动是否对我身体有益等等。我告诉她我既会操纵风帆,也会划桨,因为尽管我的正式职业是船上的内、外科医生,但必要之时,也经常得干些普通水手的活儿。不过我无法想象在他们的国家里,我怎么能够划船,这里最小的一艘单人小艇也有我们第一流的军舰那么大,我能驾驶的小船在他们的江河里永远见不到。皇后殿下说,只要我能设计出来,她手下的细木匠就能照样子做,她将为我提供一个划船的场所。那人是一个脑子很灵的工匠,在我的指导下,十天功夫就造成了一艘游艇,船具齐全、足能装下八个欧洲人。船造好后,皇后非常高兴,把它往怀里一揣就跑去见国王。国王于是下令将船放在一个装满了水的储水池里,让我上去试验一下,可是由于活动空间太小,我无法操纵我的两把短桨。不过皇后事先就想好了别的办法。她吩咐细木匠打了一个三百英尺长、五十英尺宽、八英尺深的木槽,木槽上涂满了沥青以防渗漏。这木槽就靠墙搁在皇后宫外殿的地上。一个开关龙头安装在靠近槽底的地方,倘若水开始发臭,就从这里放出去,然后两个仆人花半个小时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将木槽灌满水。我为消遣,常常在这儿划船玩儿,也为皇后和贵夫人们消愁解闷。我划船的技术很好,她们见我动作灵敏,都非常开心。有时,我扬起帆来,贵夫人们就用扇子来送我一阵大风,这样我便只需掌舵。她们有时扇累了,就由几名内宫侍用嘴吹气送帆前进,我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由着性子卖弄我掌舵的功力。划完船以后,总是由格兰姆克丽琪把船拿到她房里去,挂在一只钉子上晾干。

  我在这项划船运动中就出过一回差错儿,险些丧命。一名侍从先把我的船放进木槽,这时格兰姆姐克丽琪的那个家庭教师多管闲事,她把我拿起来放到了船上,可不知怎么搞的,我从她的手指缝里滑了下去,要不是走天下之大运,我被这位温柔善良的女士别在胸前的一枚别针挡住,我势必会从四十英尺的高空摔到地上去。别针穿过我的衬衣和裤腰带,我就这样被吊在空中,直到格兰姆克丽琪跑过来救我。

  依照规定,负责给我的水槽换水的仆人每三天要换一次净水。一次,他工作时不小心把水桶里的一只巨大青蛙倒进了水槽,他却没有发现,因为那只青蛙一直呆在槽底,隐蔽得很好。等他把我和船放在水槽里后,这只青蛙才不老实了,因为见有了一个休息的地方,它就爬上船来,把船弄得直向一边倾去,我不得不用全身的重量站到船的另一边以保持平衡,不让翻船。青蛙上船后,一跳就是半条船那么远,接着又在我头顶上跳来跳去,它那恶心的粘液涂得我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它那肥大无比的外形,可以说是一切动物中最丑陋的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请求格兰姆克丽琪让我一个人来对付它。我用桨痛打了它一顿,最后才逼得它弃船逃去。

  然而,在这个王国里,我遇到的最危险的一件事还是由一位厨房管理员养的一只猴子弄出来的。当时格兰姆克丽琪有事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者是去拜访什么人,她就把我锁在了她的小房间里。天气和煦,房间的窗户大敞,我的那只大箱子的门窗也都开着。因为这箱子又大又方便,我就常常住在里面。我坐在桌子旁,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突然,我听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房间的窗户跳了进来,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我马上害怕起来,不敢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我壮着胆子,向外边扫视了一下:是只活蹦乱跳的猴子。它在那儿窜上跳下,毫不消停。最后它来到了我的箱子前,它见了这箱子似乎又开心又好奇,就从门和每一扇窗口朝里边张望。我退缩到我的房间(或者说木箱子)最远的一个角落里。可那猴子从四面往里探头探脑,吓得我一时竟没有想到可以到床底下躲一躲,这本来很简单。它在那龇牙咧嘴,吱吱乱叫了好一阵,终于发现了我。于是,它从门响里伸进一只爪子来抓我,就像猫逗老鼠一样。我躲来躲去不让它够到,可最终它还是抓住了我衣服的下摆(衣服又厚又结实,是用当地丝绸做的),把我拽了出去。它用右前爪抓起我来,把我抱在怀里,差不多像保姆抱起孩子要喂奶似的,这跟我在欧洲看见过的母猴子抱小猴子的方式一模一样。我越挣扎它就抓得越紧,所以我觉得还是顺从的好。我估计它把我误认为是一只小猴子,因为它时常用另一只前爪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它正这么玩着,忽然从小房间的门口传来一阵响动,好像是有人在开门。这打断了它的兴头,它突然窜上原先进来的那个窗户,沿着导水管和檐槽,三条腿走路,一条腿抱着我,从窗口一直爬上隔壁房间的房顶。它将我抱出去的那一刻,我听到格兰姆克丽琪一声尖叫,可怜的姑娘急得快要疯掉了。皇宫的这一角也顿时乱做一团,仆人们赶紧去找梯子。在宫里好几百人的注视下,这只猴子坐在楼顶上,它用一只前爪像抱婴儿那样抱着我,用另一只前爪要喂我东西吃。它从下巴一侧的嗉袋里挤出食物,硬要往我嘴里塞,我哪里肯吃,它就轻轻地拍打我,惹得下面的一群人禁不住哄堂大笑。我想这也不该责怪他们,看到这种情形,毫无疑问除我之外谁都会觉得颇为可笑。有几个人往上丢石头,想把猴子赶下来,可这立即就被严令制止了,因为我很可能会被砸得脑浆飞迸。

  这当儿,几个仆人从四面爬上了架好的梯子。猴子见对它形成了包围的架势,马上泄了气,由于只用三条腿跑不快,它只好把我丢在屋顶的一个瓦片上,逃命去了。我在离地面五百码的高处坐了好一会儿,时刻担心会被风刮下去,或者我自己头昏目眩地摔上一跤,从屋脊滚到屋檐。但幸好我的保姆的一个跟班,一个诚实可靠的小伙子已经爬了上来,他把我放在他的马裤裤袋里,把我安全地带了下来。

  那只猴子硬塞到我喉咙里的脏东西使我噎得要命,幸亏我亲爱的小保姆用了一根细针把脏东西从我嘴里弄了出来。接着我大吐了一阵,才觉得轻松了许多。可我还是很虚弱,那可恶的畜生捏得我腰部到处是伤,我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国王、皇后以及宫里所有的人,每天都有人来看望我。皇后殿下在我卧床期间多次来探望过。那只猴子被下令杀掉了,同时还颁布了一条今后宫中禁止喂养这类动物的命令。

  身体恢复后,我去拜见国王向他谢恩,他觉得这件事情挺搞笑,冲我好好地打逗玩笑了一番。他问我,当我被猴子抓住时,内心有何想法?猴子给我喂的食物味道如何?这种喂饭方式我是否接受得了?在屋顶吸了那么多新鲜空气,食欲会不会大增呢?他想知道,如果在祖国,我在此情况下,会有什么表现?我答复陛下,我们欧洲没有猴子,有也都是从别的地方当稀罕东西运到那儿去的,而且都很小,如果它们胆敢向我进攻,我一次就可以对付一打。至于我最近碰到的那只可怕的畜生(实际上它有一头象那么大),要不是我当时吓慌了神儿,没想到利用我的腰刀(说到这里我手按着刀柄,做出凶狠的架势)给它一下子,这样当它把爪子伸进我房里的时候,我早就把它砍伤了,好教它那爪子撤得比伸得还要快。我说这话时口气很坚决,就像一个人生怕别人不相信他有勇气似的。可惜我的话只引来满堂大笑,即便是陛下周围那些理应毕恭毕敬的侍从,也都忍不住大笑了。这就使我想到,一个人倘若身处比他强大得多乃至无法与之相比的人中,竟然还企图死要面子,那可绝对是白搭。可自从我回到英国,像我这种行为的人还真不少见。就有那么一个卑鄙小人,既非出身名门,也无神韵丰采,既缺才少智,又不懂常识道理,竟然也能自高自大,要和国内最伟大的人物平起平坐。

  住在宫里时,我日日都会干出几件让宫里人笑掉大牙的事情。格兰姆克丽琪对我虽然备加关爱,但是每当我做出什么让人发笑的事后,她为了讨皇后的欢心,总会跑去报告一下。在这一点儿上,她也够狡猾的。有一次,小姑娘感到身体不适,她的家庭教师就带她到城外三十英里的地方去吸吸新鲜空气,这段路马车要走大约一个小时。她们在一条小田埂旁边下了车,格兰姆克丽琪把我乘坐的旅行箱放了下来,我就走到外边去散步。田埂上有一堆牛粪,我偏偏想跳过去试一试身手。我起跑,但不幸跳得太近,刚好跳在牛粪当中,一直陷到两膝。我从粪堆里走出来,浑身尽是牛粪,狼狈不堪,多亏一个跟班尽力用他的手帕替我揩了个干净。直到回家,我的保姆都只好把我关在箱子里了。很快有人把此事报告给了皇后,那个跟班也在宫内大肆宣扬,这样一来,接连几天我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他们被我的蠢事乐得笑弯了腰。

  第六章

  作者讨好国王和皇后的几种方式——他展示了他的音乐才华——国王询问英国的状况,作者向他叙述了一番——国王的评论。

  每星期总有一两回,我得去参加国王的早朝。这时我常常看到理发师正在给国王剃须,初次看见那场景,真是分外吓人,单那把剃刀差不多就有两把普通镰刀那么长。依该国习俗,陛下每星期只刮两次胡子。有回我说服理发师,问他讨要了一些刮了胡子的肥皂沫。从中我挑出了四五十根最硬的胡须,然后我找来一块上好的木料,把它削成酷似梳子背的形状,又向格兰姆克丽琪要了一根最小的针,用针在梳背上等距离地钻了一些小孔。我艺术性地将胡须嵌入小孔,再用小刀把胡须头上削尖,就这样做成了一把相当不赖的梳子。我原先那把梳子断了大半齿,几乎不堪再用,所以这把新梳子做得正及时。要知道,这个国家里再也找不出哪个工匠,能那样精巧的照原样替我另做一把。

  这使我联想到了更好玩的事情来,这件事让我的闲暇时光变得很好打发。我找到给皇后梳头的侍女,请她把皇后殿下梳头时脱落的头发捡起来保存好,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还真颇有收获。我和我的木匠朋友商量了一下,本来他是奉命来给我作些零星活计的,我指导他做了两把和我箱子里那几把一般大小的椅架,又在我打算当做椅背、椅面的那些部分的周围用钻子钻了许多孔。我挑出一些最粗的头发穿在孔里,按照英国人做藤椅的办法编织起来。椅子做成后,我就把它们当礼物送给皇后,她把它们放在房间里,常常当稀罕玩意儿拿给人看,看到它们的人没一个不交口称奇。皇后要我坐到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去,我坚决拒绝了,说我宁死也不敢把身体最不体面的部分压到那些宝贵的头发上去,要知道它们原先可曾在皇后殿下头上流光溢彩呀。我的手一向很巧,我又用一些头发编织了一个约五英尺长相当别致的小钱包,用金线在上面绣了皇后的名字,经皇后允许,我将钱包送给了格兰姆克丽琪。不过老实说,这钱包只能观赏,并不实用,放他们的钱币是不够大的,因此她只在里面放一些女孩子家都喜爱的小玩意。

  国王是个音乐爱好者,宫里经常举行音乐会,这些音乐会我有时光顾,他们把我放在箱子里再搁到桌上去听演奏。但声音太大,我简直分辨不出曲调。我相信皇家军队所有的鼓与号凑着你的耳边一起吹打,也赶不上这里的声音响。我通常只能让人把我的箱子挪得离演奏者坐的地方远远的,之后关上门窗,拉下窗帘。惟有如此,我才会觉得他们的音乐不难听。

  年轻时,我曾学过一点键琴。格兰姆克丽琪房里有一架琴,每星期有一位教师来教她两次。我之所以管那琴叫做键琴,因为外观相像,弹奏方法也一样。我忽发奇想,用这乐器给国王和皇后弹一首英国的曲子。这事看起来极难办到,因为那架键琴将近有六十英尺长,一个键差不多就是一英尺宽,就是我两臂伸直,最多也只能够着五个琴键。与此同时,要将琴键按下去,我也得用拳头猛击才行,那样相当耗力,还不一定有什么效果。后来,我想出了一个妙法,我让人给我准备了两根圆棒,粗细跟普通木棍差不多,棍棒的一头粗,另一头细,我让人把粗的一头用老鼠皮包好,防止在用棍棒敲打琴盘时损坏琴键,而且这样击打出的声音也悠长悦耳。我在键琴前面放一张长凳子,比键盘大约矮四英尺,再请人把我放在凳子上。我侧着身子在上面拼命来回奔跑,一会儿跑到那儿,一会儿又跑到这儿,我握着那两根圆棒,狠狠地敲击该弹奏的琴键,就这么凑合着为国王和皇后演奏了一首快乐舞曲,二位听得非常满意,可对我而言,这却是我生平所做的最剧烈的运动了。尽管如此,我也只能敲到十六个键,于是就不能像别的艺术家那样同时弹奏出低音和高音了,这使我的演奏大打折扣。

  如前所述,国王是一位很有见识的君王,他常常吩咐把我连木箱一并拿到他卧室里去,放在桌子上。他令我从箱子里搬出一把椅子,要我坐在木箱顶上离边三码远的地方,这样一来我就和他的脸差不多高了。就这样,我和他谈过几次话。有一天,我直言不讳地对陛下说,他对欧洲及世界上其它地方表现出一种鄙视,这似乎与他所具备的杰出的才智不大相称。并非躯体庞大头脑就发达,恰恰相反,在我们国家,我们注意到,最高大的人往往最没有头脑;至于在其它动物中间,蜜蜂和蚂蚁跟许多大一点的动物比起来,更具有勤劳、灵巧、智慧的美誉。因此,虽然我在他的眼里看似微不足道,但我还是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为他效劳、做几件有意义的事情。国王聚精会神地听我讲话,逐渐对我产生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好感。他要我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他关于英国政府的一些情况,尽管每个君王都对自己本国的制度情有独钟(因为他从我的谈话中,也已推测到,别的地方的君王都是这样自负的),也许从中他倒可以借鉴到许多有益的东西。

  可敬的读者,你们想想看,当时我曾多少次渴望拥有德谟西尼斯[古希腊政治家、演说家。

  ]或者西塞罗[古希腊政治家、演说家。

  ]的口才啊。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以适当精准的方式描述我国的丰功伟绩和国泰民安,以此来歌颂我那亲爱的祖国。

  我首先启禀陛下,我国领土包括两大海岛,三大王国统归一位君王治理,除此之外,我们在美洲还有殖民地。我们的土地肥沃,气候温和,就此我又唠叨了半天。接下来,我又谈到英国议会。议会的一部分由贵族组成,称为上议院。上议员都有贵族血统,他们世袭最古老而富足的祖传产业。我还告诉他,这些人文武双全,因为他们一直接受针对这两方面的特殊教育,这样,他们生来就具有做国王及王国参议员的资格,因而他们能帮助国家立法,能成为完满处理一切上诉的最高法庭的法官,具有勇敢、正直、忠诚的品格,随时准备成为捍卫他们的君王和国家的战士。他们是整个王国的骄傲和栋梁,是他们伟大祖辈的优秀继承者。他们的祖辈因为种种美德而享誉盛名,故而子孙后代也一直兴盛不衰。除此之外,上议院中还有一些人是享有主教头衔的神职人员,负责管理宗教事务,率领教士们向人民传播教义。君王和最英明的参议员们从全国生活最圣洁、学识最渊博的教士中选拔出这些人,他们确实是教士和人民的精神领袖。

  议会的另一部分由一个集会组成,称为下议院。下议员都是些德高望重的绅士,是人民自己自由选举出来的。这些人才能非凡、热爱祖国,能够代表全国人民的智慧。这两院人士组成了欧洲最严正的议会,而这一立法机关则由议员们和君王一起掌管。

  我又谈到法庭。法官们都贤明且精通法律,是极为可敬的人士,他们主持审判,对人们的权利及财产纠纷作出判决,以此惩罚罪恶,庇护无辜。我提到了我国节俭的财政管理制度,也提到了我国海陆军队的勇武与功绩。我先估算出我们每个教派或政党大约拥有几百万人,然后再统算出我国的总人口。我甚至没有忘记提到我们的体育和娱乐,以及其它一些我认为能为本国争光的小事例。最后,我对英国过去一百年来的主要事件做了一番简要的历史评述。

  为了讲述这些,我一共被召见了五次,每次都持续好几个小时。国王对我讲述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有时还做一些笔记,把他不懂的问题写成备忘录,以便与我进一步探讨。

  在结束了这几次长篇谈话之后,我第六次被召见之时,国王就一面参照记录,一面逐一提出了诸多疑点、质问和不同见解。他询问我们培养年轻贵族身心的方法,在他们的早年,那段最应该受教育的时期一般做些什么?又倘若有哪家贵族绝了嗣,议会里的缺额如何填补?新封的贵族必须具备什么条件?会不会由于君王一时兴起,或给一位宫廷贵夫人一笔贿赂,或违背公利阴谋加强一党的势力,以便使某些人升为贵族?这些新贵对于本国法律具备哪些知识?他们又是怎样获得这些知识的?倘使别无他法只得上法庭时,他们又如何来裁判他们同胞的财产纠纷?难道他们从不贪婪、偏私,因为不缺钱花就不接受贿赂,不会搞什么阴谋诡计?而我提到的那些圣职官僚,是否总是因为他们对宗教的渊博知识和圣洁的生活,才得到这么高的职位?难道他们做普通的教士时就从未随大流而攀权附势,从未卑恭屈膝地依附于某个贵族门下?在他们被选进议会后,就不会对那贵族的意志继续百依百顺了吗?

  他想知道,我说的那些下议员是如何选举产生的?假如一个外地人,只要他有钱,是否就可以使得普通的选民选他为代表,而不选他们自己的地主或邻近最值得考虑的绅士?既然我承认这事既麻烦又很费钱,没有薪金或年俸的人往往弄得倾家荡产,可是,人们为什么还是那么强烈渴望往这个议会里挤呢?这看起来像是大家品德极高,都有为公众服务的精神,但陛下却怀疑那不可能总是出于忠诚?同时他也想知道,这些热心的绅士们会不会牺牲公利,来迎合一位软弱、邪恶的君王和腐败的内阁的意志,使他们付出的金钱和精力得到补偿?他又问了诸多问题,就这一题目,他从各个方面细细地考问我,提出了无数的疑问和异议,不过我想在此复述他的话会有失谨慎也不大方便。

  有关我说到的我国法庭的情况,陛下也颇有几个问题想要了解。在这方面我比较在行,我从前曾在大法官法庭打过一场历时很久的官司,花了不少钱才得到判决,最终差点倾家荡产。他问我裁定一桩案子一般历时多久,耗资多少?倘若判决明显不公,故意刁难欺压人,辩护律师或原告是否有申辩的自由?有没有发生过教派或政党影响执法公正的事?那些替人辩护的律师是否接受过公平法律的常识性教育?还是只略通一些省、国家或其它地方性的知识?既然律师和法官认为自己有随意解释、任意理解法律的自由,那么他们是否参与法律的制定呢?他们是否会对相同的案件,有时辩护,有时反驳,援引先例来证明相反的观点?他们是有钱人还是穷人?他们为人辩护,或者发表意见,是否会得到金钱报酬?尤其是,他们能否被选为下议院成员?

  接下来,他又攻击了我国的财政管理。他说,他以为我的记性欠佳,我算出我们的税收每年大概是五六百万,可是后来当我谈到各项支出,他发现,有时会超支一倍还多。关于这一点他的笔记记得非常详细。他告诉我,他本来希望知道我们采取了什么措施,因为这对他或许有些借鉴之用,这样他在筹划时就不会被人欺蒙。但是,如果我对他说的是实情,他还是弄不明白,一个王国怎么也会像私人那样超支呢?他追问谁是我们的债权人?我们又如何弄来还债之钱?听我谈及那些耗资巨大的大规模战争时,他惊愕非常,断定我们一定是一个好斗的民族,否则就是住在我们四周的都是坏人,最后我们的将军一定比国王还富有。他问,除了进行贸易、签订条约和用军舰保卫海岸线外,我们在自己的岛国以外还干什么?最令他感到大惑不解的是,我谈到在和平时期自由民族中间还需要有一支雇佣的常备军队。他说,既然我们的统治者是按照我们自己的意愿选举产生的,那么他不能想象,在这样的君王统治下,我们还怕谁,又要和谁去作战?他想听听我对下面这个问题的看法:一个家庭,它的安全靠全家人来保护,难道不比花钱胡请几个街上的小流氓来保护强?倘使这些流氓把全家人都杀了,他们不就可以多赚一百倍的钱吗?

  为推算我国的人口总数,我先计算了几个教派和政党的人数,他嘲笑这种计算方法,说这方法着实奇怪。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强迫那些对公众怀有恶意的人改变他们的主张,而不是强迫他们把自己的主张隐瞒下来。一个政府要做第一点那是专制,但它做不到第二点却是软弱,因为,可以允许一个人在家里私藏毒药,却不能让他拿毒药当兴奋剂去四处兜售。

  他又谈到,提及我们贵族绅士的各种娱乐中我曾说到赌博。他想知道,他们大概多大岁数开始玩这游戏?玩到什么时候方肯罢休?要玩掉他们的多少时光?会不会赌得倾家荡产?那些卑鄙邪恶的小人会不会因为赌技高超而成为巨富,使我们的贵族老爷们有时也要对他们另眼相看,甚至习惯与这帮下流人为伍?这会不会使贵族老爷们完全丧失进取心,输了之后不得不去学那些卑劣伎俩,再用于对付其它人?

  我讲述了我国过去一百年来发生的历史,令他震惊非常。他断言,那只不过是一堆诡计、叛变、谋害、屠杀、造反和流放,都是贪婪、党争、虚伪、背叛、凶残、愤怒、疯狂、仇怨、妒忌、淫欲、阴险和野心所能产生的最坏后果。

  当陛下另一次召见我,他又不厌其烦地将我所说的一切简明扼要地总结了一下,对比了一番他所提的问题和我的作答。然后,他把我捧在手中,轻轻地抚摸着我,说了几句话,这番话和他说这番话时的神情我将永远难以忘怀。他说:“我的朋友格立锥格,你为你的国家谱写了一篇极其华丽的颂词。你清楚地证明:无知、懒惰和腐化有时正是做一个立法者所必备的条件;那些有兴趣并有能力曲解、颠倒和逃避法律的人,才能最好地解释、说明和应用法律。我认为,你们原先有几条规章制度还说得过去,可它们一半已被废除,一半被腐败所玷污。照你所说,在你们国家,似乎获取任何职务都无需一丝一毫的道德。人们不是因为品德优秀而得到爵位;教士不是因为虔诚或博学而升迁;士兵不是因指挥得力和勇猛善战而晋级;法官不是因为廉洁奉公而高升;上议员不是因为热爱国家而当选;参议员也不是因为英明领导而受奖。至于你自己嘛,”国王接着说,“大半生的时间都耗费在了航海旅行中,我多么希望你能在你们国家的诸多污秽中挣脱出来。从你自己的言谈举止,以及我费了很大的劲才从你口中得到的回答来看,我只能如此定论:你的大部分同胞们,是大自然古往今来容忍其于地面爬行的小害虫中,最最恶毒的那一种。”

  第七章

  作者对祖国的爱——他提出一项对国王极有利的建议,却遭到拒绝——国王在政治上的无知——该国学术极不完善,也不成系统——该国的法律,军事事务和政党。

  我炽爱真理,所以我故事中的这一部分不能隐瞒。当时我就是勃然大怒也没用,事实上我那么做总是会成为他们的笑料。我只好耐着性子,听凭别人对自己高贵的、深爱的祖国肆意侮辱。我感到非常痛苦,在这样的情形下无论哪一位读者都会感到痛苦,这位君王偏偏又那么好奇,对于每一件事情都要刨根究底,如果我不尽量予以答复使他满意,那我就是知恩不报,或者失礼。不过我还可以为自己辩白的是,我巧妙地避开了他的许多问题,在每一点上,严格地说,我讲得都要比事实好许多倍。因我对自己的祖国一向是偏袒的,这种偏袒值得称颂,哈立卡那修斯的狄奥尼修斯[古希腊历史学家、语言学家。

  ]就劝告历史学家应该具备这种美德,那是很有道理的。我要掩饰祖国母亲在政治方面的缺陷和丑陋,尽力去宣扬她的长处和美丽。在我和这位伟大的君主所进行的多次谈话中,我曾竭力去做到这一点,但很遗憾收效甚微。

  不管怎么说,对这位国王我们还是该多多体谅,他完全与世隔绝,必然导致他对其它国家寻常的风俗人情全然不清。而从这种无知里,就产生了许多偏见和一些狭隘的思想,这些东西我们和欧洲一些较文明的国家是根本不会有的。如果把住在这个遥远国度的一位君王的善恶观念,当作全人类的标准,确实令人很难接受。

  为了证实我目前所说的话,同时进一步证明狭隘的教育会产生怎样悲惨的结果,我将在此添加一段叙述,虽然它几乎令人难以相信。为了讨好陛下,并获得他更多的宠幸,我同他说:三四百年前,有人发明了一种粉末,只要一丁点儿火星落上去,哪怕这粉末堆积如山,也会被顷刻点燃,统统飞到半空,声响和震动胜过打雷。按照容器大小,把这种粉末按一定的量填进一根空的铜管或者铁管里,点燃后产生的力量和速度,足以把管子里的一枚铁弹或铅弹射出去,其势无人能挡。用这种方法射出的最大的子弹,不但可以一下子消灭一整支军队,而且能把最坚固的城墙夷为平地,能把装载一千名士兵的船只击沉到海底,如果把许多船只用铁链拴在一起,那么,子弹会打断船上的桅杆和绳索,船上的几百人会被子弹打得血肉横飞,整条船也会灰飞烟灭。通常,我们把这种粉末装入一个空的大铁球,用一种机器对准我们正在围攻的城池,将大铁球射出去,就可以炸毁道路,炸碎房屋,四处碎片纷飞,所有走近的人也都会被炸得脑浆迸裂。我告诉国王我对这种粉末的成分十分熟悉,那是些平常而又便宜的东西。我也知道它们的配置之方,可以指导他的工人制造一些炮管,和陛下王国内的事物大小相配,最长的不超过一百英尺。只要有二三十根这样的炮管就可以在几小时内摧毁王国疆域内的最坚固的城垣,如果京城的人民胆敢违抗陛下的命令,也可以把整个京城摧毁。我谨将此计献于陛下,略表心意,以报答他对我的诸多恩典和庇护。

  我描述的那些可怕的机器以及我提出的方案,使得国王大为震惊。他很讶异,像我这么一只卑贱无能的虫豸(他的说法),竟心存如此非人道的念头,讲起来还面不改色心不跳,似乎对自己所描绘的那种毁灭性武器所产生的血流如注和巨大破坏完全无动于衷。他说,最先发明这种机器的人是在跟人类作对,是个邪恶的歪才。至于他本人,他坚决表示,尽管学术上或自然界的新发明能给他带来无比的欣慰,但他还是宁可失去半壁江山,也不愿得到这样一个秘密。他还警告我,倘使我还想保全性命,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思想狭隘和目光短浅竟会导致如此怪事!一位具有令人崇敬爱戴的所有品质的君王,他有卓越的才能,至上的智慧,渊博的知识,统治国家的雄才大略,他的臣民几乎都崇拜他。但他出于一种完全子虚乌有的顾虑,竟将到手的机会轻易放过了。这真是我们欧洲人绝对意想不到的,那机会会使他成为他的子民的生命、自由和财产的绝对主宰!我这样说丝毫不想贬低这位卓越的国王的若干美德,我很清楚,只因为这一点,一位英国读者免不了会小看这位国王的品德。不过,我认为他们有这种缺陷是由于无知,他们至今还没能像欧洲一些比较精明的才子那样把政治变成一门科学。因为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和国王的一次谈话中,我曾偶然提到,关于统治这门学问,我们写过几千本书,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反而使他非常鄙视我们的智慧。他表示,无论是君王还是大臣,对所有那些搞阴谋诡计、口是心非、趋炎附势的人,都应该憎恨和鄙视。在他们那里,既无敌人也无敌国,所以他实在不明白我所讲的国家机密是什么意思。他把治理国家的知识局限在很小的范围里,认为那只不过是常识和道理,公正和仁慈,尽快裁决民事纠纷和刑事案件,以及其它一些无关紧要的简单事务罢了。他还提出了这么一种观点:谁能让原来只能长一串谷穗和一片草叶的土地长出两串谷穗和两片草叶来,谁就比所有的政客更有功于人类,对国家的贡献也更大。

  在这个国家,学术很不健全,只有道德、历史、诗歌和数学几个组成部分,虽然应当承认,他们在这几个方面的成就是功于人类。他们的数学完全应用在有益于人生的事情上,应用在改良农业和一切机械技术上,所以在我们看来,这是不足挂齿的。至于什么观念、本体、抽象、先验,我永远无法把这些概念灌输进他们的头脑。

  他们只有二十二个字母,法律条文一条也不准超过这个数目。不过,实际上几乎没有什么条文能那么长。法律用最简单明了的文字写成,那里的人民也头脑简单,不能在法律上找出一种以上的解释。任何评论和解释法律条文的人在这里都要被处死。至于民事诉讼裁决或刑事犯罪审判程序,由于他们的案例少之又少,所以无论在哪个方面,他们都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特殊技巧。

  他们早在记不清的年代里就有了印刷术,这类似中国人。然而他们的图书馆却并不大。公认最大的皇家图书馆中,藏书也不过一千卷,都陈列在一千二百英尺长的一间长廊里,我可以在那儿自由借阅我所喜爱的任何图书。皇后的天才木匠在格兰姆克丽琪的一个房间里设计制造出了一种高二十五英尺的木机械,形同一架直立的梯子,每一层踏板有五十英尺长。实际上这是一架可以搬动的梯子,最下面的一端离开房间的墙壁有十英尺。我把想要看的书斜靠在墙壁上,先爬到梯子上面的一块踏板上去,然后脸朝着书,从一页书的头一行开始,根据每一行不同的长度,左右走动大约八步到十步,直到我的视线不能再低了,就降到下一层,这样一层层地降下来,最后下降到底层;接着我又爬上梯子,再用同样的方法读第二页。这些书中最大的对开本也不超过十八到二十英尺宽,书面像硬纸板一样又厚又硬,不过每看完一页我都可以用双手毫不费劲地翻过去。

  他们的文风清晰豪放、流畅朴实,因为他们尽量避免罗列不必要的词藻,或者使用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我读过许多他们的书,尤其有关历史和道德方面。其它题材的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格兰姆克丽琪卧室里的一本旧的小册子,属于她的家庭教师,这位稳重老成的太太喜欢阅读道德和宗教信仰方面的著作。这本书论述了人性的弱点,但除了女人和俗人,并不怎么受推崇。然而对于这样一个题目,该国的一个作家能谈出些什么,我倒很是好奇。这位作者论述了欧洲道德学家经常谈论的所有主题,指出人本质上是一个十分渺小、卑鄙而无能的动物。他们既无法抗御恶劣的天气,也不能抵挡凶猛的野兽。而其它动物,论力量,论速度,论视力,论勤劳,各有优势,都远胜人类。作者又说,近代以来,世界一切都在走下坡路,大自然也退化了,较之古时候的人类,现在大自然只能降生矮小的、不足月的产儿。作者写到,有充足之证,不仅原始人种的体格比现代人种大得多,从前也确实存在过巨人,不但历史和传说里记载过此点,王国各处偶然挖出的巨大骨胳和骷髅也足以证明原始人种远远大于当今缩小了的人种。他认定,毫无疑问,当初的自然法则要求我们长得更高更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屋顶上掉下的一片瓦,小孩子手里扔过来的一块石子,或者失足掉进小溪里这样小小的意外都能使我们丧命。根据这种推论,作者提出了几条对人生处世有益的道德法则,不过在此就不加赘述了。至于我自己,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这里为何处处充斥这种讲道德的才能,实际上与其说这是善于谈论道德,倒不如说这只不过是我们在和自然发生口角,发发牢骚,吐吐苦水罢了。经过严密的调查研究,我相信他们跟自然之间的争吵,也和我们的一样,毫无根据。

  在他们的军事方面,他们傲然宣称,国王的军队有步兵十七万六千,骑兵三十二万。这支军队由各城的手艺人和乡下的农民组成,担任指挥的则是当地的贵族和乡绅。他们既没有军饷,也毫无赏赐,所以真不晓得能不能管这样一群人马叫军队。不过他们操练起来的确气势宏伟,纪律十分严明,我从中真难以挑出什么毛病来。每个农民都由自己的地主指挥,每个市民都由本城镇实力最强的贵族统率,而这些人又都是效仿威尼斯的做法经投票选出来的,所以还能怎样?

  我常常看到罗布鲁格鲁德城的民兵被拉到城郊一块面积二十平方英里的巨大空地上去操练。他们的总人数不会超过两万五千名步兵和六千名骑兵。不过他们所占地盘极大,我根本不可能计算出确切的数目来。一名骑在一匹大战马上的骑兵大约会有九十英尺高。我曾见过整整一队这样的骑兵,只听一声令下,他们便同时抽出剑来在空中挥舞。如此惊心动魄的壮观场面,令人难以想象!看上去就像万道闪电在空中同时向四面八方划过。

  在这个无路通往外界的国度里,我很好奇这位君王怎么会想到建立军队、指挥人民进行军事训练。不过没多久,我就通过交谈和阅读他们的历史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原来许多年以来,他们也犯了人类的通病:贵族争权势,人民爱自由,国王却要求绝对专制。虽然有王国法律对各种矛盾加以平衡和制裁,但三个势力中间总会有一个不时出来破坏法律,因此酿成的内战已经不止一次,最近一次的内战多亏当今圣上祖父的英明领导,很快就被平息。战后大家达成了共识,即从此设立民兵组织,严格履行它的职责。

  第八章

  国王和皇后到边境视察——作者陪同前往——详细描述了他离开该国的情形——他返回英国。

  我一直怀有一个强烈的冲动,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恢复自由,虽然我毫无办法,也设计不出任何有一点点成功希望的计划来。据说,我原先乘坐的那艘船是第一艘被刮到这一带海岸附近的船,国王严令,无论何时倘若再有这样的一艘船出现,一定要把它俘虏到岸上,把水手和旅客全都装进囚车押到罗布鲁格鲁德。他一心一意要找一个跟我一样大小的女人,来为我传宗接代,但是我却想,我宁死也不愿遭受这样的耻辱,留下一些后代,像驯顺的金丝雀一样让人养在笼子里,也许到时还得当稀罕玩物在显贵人物之间转手交易。确实,我很受优侍:我是一位伟大的国王和皇后的宝贝,整个宫里的人也都很喜欢我,然而我所处的地位却有辱整个人类的尊严。我永远也忘不了我曾经给家人立下的那些誓言。我希望跟能与我平等交谈的人们在一起,我渴望走在在街上或田间时不用惧怕自己会像青蛙或小狗一样被人踩死。然而我根本没想到我这么快就会获救,获救的方法也是那么的不同寻常。下面我就来如实地叙述事情的全部经过。

  算来那时我已经在这个国家呆了两个年头了,大约在第三年初,我和格兰姆克丽琪一起陪同国王和皇后到王国的南海岸巡行。他们照例把我放在旅行箱里,如前所述,这箱子有十二英尺宽,是个十分方便舒适的小房间。我吩咐他们从房顶的四个角拉下四根丝绳给我预备一张吊床,有时我喜欢让一个骑马的仆人把我放在马背上他前面,这样可以减轻颠簸。在旅途中,我也常常睡在吊床上。我吩咐天才木匠在我那小房间的顶上,正对着吊床中部,凿一个一英尺见方的孔,这样热天我睡觉的时候可以透透气。孔上有一块木板,顺着一条槽可以前后推拉,这样我就随时可以把它关上了。

  在我们的旅程行将结束时,国王觉得最好再到他在弗兰夫拉斯尼克的一座行宫去住上几天,那是一座距离海岸不足十八英里的城市。当时格兰姆克丽琪和我都已疲惫不堪,我有点着凉,可怜的姑娘也已经病得寸步难行了。我渴望看到海洋,倘若有幸那里将是我唯一可以逃离的地方。于是我假装病得很厉害,希望带一位我很喜欢的随从到海边去呼吸一下海上的新鲜空气,他们有时也把我放心地托付给这个随从。我永远难以忘怀格兰姆克丽琪是多么勉强才答应,也永远忘不了她一再地叮嘱那随从要小心照料我,她当时哭成了一个泪人儿,似乎对将要发生的事有某种预感。随从提着我的箱子走出了行宫,大约走了半个小时,到了海边的岩石上。我吩咐他把我放下,将一扇窗子推上去,不住惆怅地、渴望地环顾大海。我觉得身体不适,对随从说我想上吊床小憩一会儿,希望能好一点。我上了吊床,随从怕我着凉,就把窗户关紧。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我只能作出如下猜测:当我睡着时,那随从以为不会发生什么危险,就到岩石中间找鸟蛋去了,先前我也曾从窗口看见他在四处寻找并在岩石缝里捡到了一两个鸟蛋。反正不论怎样,我却是在木箱顶上那个为携带方便而安装的铁环被猛扯了一下的时候才忽然惊醒的。我感到箱子被高高地拎在空中,然后飞速地向前冲去。那动静起初差点儿把我掀出吊床,不过后来就平稳了。我扯开嗓门喊了几声,却听不见丝毫回声。我朝窗外望去,除了白云和蓝天,空无一物。我侧耳细听,头顶似乎有翅膀扇动的声音,我恍然大悟,我又一次深陷危机:看来是一只老鹰叼着箱子上的铁环,正打算像吃一只缩头乌龟那样,先把箱子提在半空,再摔向岩石,然后叼出我的尸体吞食掉。因为这种鸟非常机灵,嗅觉也十分灵敏,从大老远的地方就能发现猎物,即使猎物躲在比我这两英寸厚的木板更安全的地方也是徒劳的。

  没多久,我感到翅膀扇动的声音越加迅猛,我的箱子就像狂风中的路标牌一样上下直晃荡。我听到几下碰撞的声音,猜想是那只鹰受到了袭击(我坚信用嘴衔住我那箱子上的铁环的是一只鹰),接着,我忽然觉得自己往下坠去,这样持续了一分多钟,降落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我几乎无法呼吸。随着一声可怕的嘎拉响,箱子停止了下沉,这声音在我耳中,真比尼亚加拉大瀑布[世界上最大的瀑布,位于美国与加拿大的交界。

  ]发出的轰隆声还要大。接下来一分钟,我眼前一片漆黑,然后,箱子又开始上升,我的视野又浸入光线,那是来自顶部的窗户。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掉进海里了。我那箱子,由于我身体的重量以及里边的东西,再加上为了加固而在箱子顶部及底部四角钉上去的宽铁板,已浸在水中大约五英尺深。我当时就猜想,现在也还是这么认为,那只老鹰在叼着我的箱子往前飞时大概遭到了另外两三只鹰的追赶,它们也想分享这份活点心,那鹰为了自卫,不得不扔下我去同它们搏斗。钉在箱子底部的铁板十分坚固,所以箱子在往下掉时得以保持平衡,也没在水面上砸得稀烂。由于每个接缝处都嵌得很严,门不是靠铰链来开关,而是像窗户那样是上下拉动式,所以我的小房间密封得严严实实,竟然一滴水也没有渗进来。只是由于缺少空气,我快要闷死了,于是我冒险拉开顶上先前已经提到过的活动木板,然后艰难地从吊床上爬了下来。

  我当时不断地想着,倘若我能和亲爱的格兰姆克丽琪在一起该有多好!我离开她不过才一个小时啊。老实说,我自己虽然遇到了不幸,但还是不由地替我那可怜的保姆伤心,她失去了我一定会感到痛苦,而皇后也许会生气,她这一辈子就完了。也许多数的旅行家还不曾遭遇过这样大的困难和痛苦,在这危急关头,我时刻担心我的箱子会被撞得粉碎,抑或是一阵狂风一个巨浪将它掀翻。只要窗玻璃上出现一道裂口,我立刻就会丧命,也幸亏当初为防止旅行时出意外,窗子外安了结实的铁线格,否则窗户哪还能保得住。我发觉有几处缝隙已经开始渗水,尽管渗进的不多,我还是尽力把这些缝隙都给堵上了。我推不开小房间的顶,否则我肯定会打开它,坐到顶上去,那样总比这么被关禁闭(我称之为关禁闭)要强。这么呆着,就算在一两天内能躲过各种危险,但到头来除了饥寒交迫地悲惨死去外,我还能指望别的什么呢?我在这样的处境下呆了四个小时,时刻都想着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也确实希望自己死掉算了。

  如前所述,我那箱子无窗的一面安装着两个结实的钩环,带我骑马出去的仆人常常从钩环里穿进一根皮带,把箱子绑在他腰上。我正发着愁,忽然听到,至少我以为自己听到了,箱子安着钩环的那一面在嘎嘎作响。我马上意识到是什么东西在海水中拖拉箱子,而且我时不时地还能感受到那种拖拽的力量,窗外的浪花被激起老高,甚至都盖过了窗户,箱子里几乎一片黑暗。这给了我一丝获救的希望,虽然我推断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大费周章,把固定在箱底的椅子上的螺丝拧开,又耗费气力把它搬到正对着我刚才打开的活动木板的下面,重新用螺丝固定在地上。我爬上椅子,将嘴尽量凑近那个孔,用我所掌握的各种语言大声呼救。接着我又将手帕系到我平时一直随身携带着的一根手杖上,伸出孔去,在空中晃了好几下,要是附近有什么大小船只,水手们见了就会猜到这箱子里可能关着一个倒霉的人。

  我发现我所能做的一切全然没什么成效,但我却明显感觉到我的小房间在往前移动。过了一个小时,或者还要更久一些,箱子安着钩环而没有开窗的一面撞到了什么硬东西上。我担心是一块礁石,也感到颠簸得比前更厉害了。我清楚地听到小房间顶上有什么声音,像是缆绳穿过铁环那样的摩擦声。接着我发现自己逐渐升高,至少比原先升高了三英尺。我又把系着手帕的手杖伸了出去,大声呼救,直到嗓子几乎喊哑了。终于听到了回应,我听到外面有人大叫三声,这真是让我欣喜若狂,没有亲身经历过那种生死煎熬的人绝对无法感受到那种欢乐。这时我听到了头顶上的脚步声,有人用英语对着那个孔大喊:“下面有人吗?快说话。”我回答说:“我是个英国人,不幸经历了任何人都无法想像的苦难和危险,现在危在旦夕,请求你们把我救出来,我会永远感激你们的。”那人回答说,我已经脱离了危险,我的箱子已经牢牢地拴在他们的船上,等木匠一到,在箱子顶上锯一个大洞,就可以把我拉出来。我回答说:“用不着那样,那样做也浪费时间,只需让一名水手用手指头钩住铁环,将箱子从海里提到船上,再放到船长室去就行了。”有的人听到我这么胡说,以为我疯了,有的人则大笑起来。当时我确实一点也没有想到,在我周围的人全和我一样的身材,一样的体力。木匠来了,只花了几分钟就锯了一个四英尺见方的缺口,然后放下来一个小梯子,我爬了上去,这才被他们弄到船上,我的身体衰弱极了。

  水手们都非常惊奇地问了我数不清的问题,我却毫无作答心情。我见到这么多矮子,也一头水雾,因为长期以来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我刚刚离开的那些庞然大物,所以就把这些人看成是矮子了。可是船长托马斯·威尔柯克斯先生是个诚实又可敬的施罗普郡[英格兰萨洛普郡的旧称。

  ]人,他见我快要晕倒的样子,便把我领到他的船舱,给我服用了点镇静药后让我躺在他的床上休息一下,我确实非常需要休息。临睡前我告诉他,我的箱子里有几件贵重家具,丢了挺可惜的:有一张精制的吊床,一张漂亮的行军床,两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个壁橱,此外,我的小房间的四壁都装饰着绸缎和棉絮,也可以摘下来使用,他可以派一名水手将我的小房间提到他的船舱来,我会当场打开,指给他看我的物什。船长认为我又在犯神经了,说了这么多不着边际的话。但他想叫我安心休养,还是满口应承下来了,他来到甲板上,派几个人下到我的小房间里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垫衬在墙壁上的东西也都扯了下来(这些都是我事后才知道的)。不过椅子、壁橱还有床架都是用螺丝钉在地板上的,水手们不知道,硬使劲往上扯,结果大多毁坏了。他们又敲下了几块木板来,拿到船上来用,他们把想要的东西都拿完了以后,就把空箱子丢进海里,由于箱底和四壁全是裂缝,马上就沉到海底了。说实话,我很高兴自己没有亲眼看见他们的破坏行动,因为我知道那定会使我感慨万千,往事会一件件涌上心头,而我宁愿忘掉它们。

  我睡了几个小时,但不断做梦。我梦见自己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梦见自己刚刚逃过的种种危险。不过等一觉醒来,我感到自己的精力已大大恢复。此时已经大约晚上八点钟了,船长考虑到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就吩咐马上吃晚饭。他见我不再疯疯颠颠、语无伦次,便十分友好地招待我。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俩时,他要我给他讲讲我的旅行经过,怎么会坐在那只大得吓人的木箱里在海上漂荡。他说,大概中午十二点时,他正用望远镜对着海面瞭望,发现远处海面漂浮着一样东西,起先他以为是帆船呢,便盘算自己船上的饼干快吃完了,这船离他们的航线不远,不如追上去购些回来。谁料到近前一看,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于是他派了几名水手坐长舢板去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水手们回来后都惊恐不已,诅咒发誓说他们看见了一座漂在水上的房子。他笑他们满嘴傻话,便亲自乘小船去看,还吩咐水手们随身带一根结实的缆绳。那当儿风平浪静,他环绕我划了几圈,发现了我箱子上的窗户和保护窗户的铁线框格,又发现它的一面全是木板,毫无透光之处,却安着两个钩环。于是他吩咐水手们划到那一面去,用缆绳拴住一个钩环,又命令水手把我的柜子(他们如此称呼)向大船拖去。拖到船边以后,他命令再用一根缆绳拴在箱顶的铁环上,利用滑车把我的箱子托起来,然而全体水手一齐用力仍然抬不起,只略抬高了两三英尺。他说,当他们见到我从孔里伸出来的手杖和手帕时,断定一定有个不幸的家伙被关在那洞里了。我问他起初发现我的时候,他和他的部下可曾注意到天上什么大鸟没有。他回答说,我睡觉时,他同水手们谈过这事,其中一个提及他曾看到有三只鹰朝北方飞去,可他并没有说它们比普通的鹰要大,我认为那定是因为它们飞得太高而没能看得清楚。至于他,则搞不懂我问这个问题干什么。我又问船长,我们离陆地大概有多远。他说,据他最精确的估算,至少得有一百里格。我断言,他肯定搞错了,多估算了近一半路程,因为从我离开那个国家到掉进海里,最多不超过两小时。此话一出,他立马又开始犯嘀咕了,暗示我他认为我的脑子糊涂了,并且建议我再躺下来休息一下,我休息的房间他已安排好了。我让他放心,他这么友好地招待我、陪伴我,我早已彻底恢复,神志也跟平时一样清醒得很。这时他却严肃起来,说要坦率地问我一句,我是否犯了什么滔天罪行,按照某个君王的命令受到惩罚,才被丢到那个柜子里面(就像别的一些国家对待重刑犯那样,把他放在没有粮食的破船上,流放到海外去)。他虽然懊恼搭救了这样一个坏人上船,不过还是相当守信,保证等到了下一个港口就送我平安上岸。他又说,我起初对水手们胡说八道,后来又对他讲了一些关于小房间或者柜子的胡话,加上我在吃晚饭时的举止怪异,他就越发怀疑了。

  我恳请他耐心听我讲讲我的故事,就把自己从最后一次离开英国到他发现我那一刻为止的经历,从头到尾地讲述了一遍。明理之人总是相信事实,这位诚实而可敬的先生颇有学问,头脑也很不坏,他很快就相信了我的坦诚,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不过,为了进一步证实我所说的一切,我请他让人拿来我的柜橱,那钥匙就在我的口袋里。关于水手们如何处置我的小房间,他已经告诉了我。我当着他的面把柜橱打开,给他看我收藏的一些稀罕玩意儿,都来自那个我刚刚奇迹般离开了的国家。在柜橱里,有一把梳子,梳背用皇后殿下剪下的指甲做成,齿则来自国王的胡须;缝衣针和别针有一英尺到半码长;黄蜂刺像平头钉一样,共有四根;有皇后梳下来的几根头发;还有一枚金戒指,那是某天她特别客气地送给我的,当时她从小指上取下它,像套项圈似地一下扔过来套到我头上。我请船长收下这枚戒指,以报答他对我的款待,可他坚决拒绝了。我又拿出一块我亲手从一位皇室侍女脚趾上割下来的鸡眼,它大约有一个肯特郡出产的苹果那么大,并且坚硬异常,等我回到英国后把它挖空成了一只酒杯,还用些银子将它镶了起来。最后,我又请他看我在那儿穿的紧身裤,那是用一只老鼠的皮做成的。

  他万不肯接受我的任何东西,除了一颗仆人的牙齿,我见他十分好奇地仔细端详,便觉得他很喜欢,就硬要他收下了。他千恩万谢地接了,事实上这么一件小东西不值得他如此道谢。这颗牙是一位拙劣的牙医从格兰姆克丽琪一个害牙痛病的仆人嘴里错拔下来的,它和那仆人嘴里的其它牙齿一样健康。我把它洗净后收藏在我的柜橱里。它差不多有一英尺高,直径有四英寸。

  船长很满意我这番简明扼要的叙述,他说希望等我们回到英国后,我会把这段不平凡的经历写一本书,定然会大受欢迎。我的回答是:现在的旅行书数量泛滥,但真正有新意的旅行书却还鲜见。因此我怀疑有些作家写出的书没有任何可信度,为了沽名钓誉、或者为了博得无知读者的欢心而胡编乱造。我的故事呢,只有一些普普通通的事实,别的很少,我不会效仿大多数作家,尽写些奇怪的草、木、鸟、兽,或者野蛮民族的野蛮风俗、偶象崇拜等等华而不实的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感谢他的好意,并且答应他会考虑这件事。

  他说,他还很好奇一件事,就是我说话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大。他问我,是不是那个国家的国王和皇后耳朵有点儿聋?我回答他,在过去的两年里,我已经习惯了这么说话,其实我也颇感奇怪,为何他和他的部下们说话的声音低得像是在耳语,我还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在那个国家,我说话就得像站在大街上跟另一个从教堂的塔顶向外探望的人说话一样,除非他们把我放在桌上,或者托于手中,才不必那么大声。我还对他说,我刚上船那会儿水手们把我围在身边时,我还真以为他们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不足挂齿的小矮子呢。确实,我在那个巨人国里已看惯了庞然大物,从来不敢照镜子,因为相比之下实在自惭形秽。船长说,刚才吃晚饭时,他就观察到我行为怪异,看什么东西都好像很惊奇似的,并且似乎有种忍不住要讥笑的意思,当时他不明就里,还当我确实神经不正常呢。我对他的这种说法点头称是,你瞧那些饭菜和器具,盘子还没有三个银币大,一条猪腿几乎不够一口吃的,酒杯还没有胡桃壳大,你倒说说我如何才能忍住不笑。我接着又以同样的方式把他们的其余家用器皿和食物形容了一番。在我为皇后效命时,虽然她吩咐人给我预备了一整套小型日用必需品,我却一心只关注周围那些大东西,这就像人们对待自己的错误一样,对于自己的渺小视而不见。船长很能领会我这些挖苦话,就引用了一句古老的英国谚语来挖苦我,说他怀疑我的眼睛比我的肚子还大,因为我虽然饿了一天,我的胃口看起来却并不大好。他还继续开玩笑,坚决表示他很乐意出一百英镑看看鹰如何叼着我那小房间,又如何从高空中把它丢进海里。他说,那情景势必惊心动魄,值得一写以流传后世,简直可以和法厄松[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太阳神赫里阿斯之子。他经父亲允许,驾驶太阳一日,但失手翻车,致使地球险些发生火灾。

  ]的故事相提并论,但我倒并不欣赏他这种牵强附会的说法。

  这一次船长是从东京湾一带返回英国,我们的位置大致在北纬四十四度、东经一百四十三度附近,船现在正朝东北方向前进。但就在我上船后两天,刮起了贸易风,我们不得不朝南航行,经过新荷兰[指澳大利亚。

  ]之后一直走西南西的航线,再改走南南西,直到绕过了好望角。我们的航行十分顺利,我就不再把航行日记拿到这里来劳读者的神了。在一两个港口,船长停了船,派人乘长舢板上岸采购食品和淡水。不过在到达唐兹前,我一直没有下过船,我们到达唐兹的时间是一七○六年六月三日,此时离我脱险已经有九个月了。我提出要把我的东西留下,作为乘船费,但是船长坚决分文不取。我们依依惜别,我还要他答应我到瑞赘夫我的家里去看我。我向船长借了五先令,雇了一匹马和一位向导回家。

  路上我发现房屋、树木、牲口和人都矮小得很,就错觉自己大概又回了利立浦特。我生怕踩到我所碰到的每一个行人,常常高声叫喊要他们给我让路,由于我这种无礼的行为,有一两次差点儿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我不得不经多方打听才找回家,一个仆人打开门后,我生怕撞到头,赶紧弯下腰,像鹅一样蹩进了屋里。妻子跑着冲进我的怀抱,我赶紧蹲了下来,一直到头低于她的膝盖,生怕她够不着我的嘴唇。我的女儿跪地给我施礼,可我长期以来已经习惯于站着抬头看六十英尺以上的高度,所以直到她站起来,我才发现她,于是我走上前用一只手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我居高临下地看了看仆人们和家里来的一两位朋友,仿佛他们是矮子,而我是巨人。我对妻子说,她太节省了,因为我发现她把她自己和女儿都饿得快找不着了。总之,我的行为举止很不可思议,就像那位船长初见我时一样,大家断定我是神经失常了。我之所以提这一点,是为了证明,习惯和偏见的力量是巨大的。

  我和亲属、朋友没过多久便能互相了解了,但我妻子却坚决主张我再也别去航海。然而,她无力阻挡那些我命中注定的不幸,对此,读者以后就可以见分晓了。我的不幸航行的第二部分就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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