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许地山 著 发布时间:2019-09-11 11:11:17 字数:14236
  无法投递之邮件(续)

  一给怜生

  偶出郊外,小憩野店,见绿榕叶上糁满了黄尘。树根上坐着一个人,在那里呻吟着。袅说大概又是常见的那叫化子在那里演着动人同情或惹人憎恶的营生法术罢。我喝过一两杯茶,那凄楚的声音也和点心一齐送到我面前,不由得走到树下,想送给那人一些吃的用的。我到他跟前,一看见他的脸,却使我失惊。怜生,你说他是谁?我认得他,你也认得他。他就是汕市那个顶会弹三弦的殷师。你记得他一家七八口就靠着他那十个指头按弹出的声音来养活的。现在他对我说他的一只手已留在那被贼格杀的城市里。他的家也教毒火与恶意毁灭了。他见人只会嚷:“手—手—手!”再也唱不出什么好听的歌曲来。他说:“求乞也求不出一只能弹的手,白活着是无意味的。”我安慰他说:“这是贼人行凶的一个实据,残废也有残废生活的办法,乐观些罢。”他说,假使贼人切掉他一双脚,也比去掉他一个指头强。有完全的手,还可以营谋没惭愧的生活。我用了许多话来鼓励他,最后对他说:“一息尚存,机会未失。独臂擎天,事在人为。把你的遭遇唱出来,没有一只手,更能感动人,使人人的手举起来,为你驱逐丑贼。”他沉吟了许久,才点了头。我随即扶他起来。他的脸黄瘦得可怕,除掉心情的愤怒和哀伤以外,肉体上的饥饿、疲乏和感冒,都聚在他身上。

  我们同坐着小车,轮转得虽然不快,尘土却随着车后卷起一阵阵的黑旋风。头上一架银色飞机掠过去。殷师对于飞机已养成一种自然的反射作用,一听见声音就蜷伏着。袅说那是自己的,他才安心。回到城里,看见报上说,方才那机是专载烤火鸡到首都去给夫人、小姐们送新年礼的。好贵重的礼物!他们是越过满布残肢死体的战场,败瓦颓垣的村镇,才能安然地放置在粉香脂腻的贵女和她们的客人面前。希望那些烤红的火鸡,会将所经历的光景告诉她们。希望它们说:我们的人民,也一样地给贼人烤着吃咧!

  二答寒光

  你说你佩服近来流行的口号:革命是不择手段的。我可不敢赞同。革命是为民族谋现在与将来的福利的伟大事业,不像泼一盆脏水那么简单。我们要顾到民族生存的根本条件,除掉经济生活以外,还要顾到文化生活。纵然你说在革命的过程中文化生活是不重要的,因为革命便是要为民族制造一个新而前进的文化,你也得做得合理一点,经济一点。

  革命本来就是达到革新目的的手段。要达到目的地,本来没限定一条路给我们走。但是有些是崎岖路,有些是平坦途,有些是捷径,有些是远道。你在这些路程上,当要有所选择。如你不择道路,你就是一个最笨的革命家。因为你为选择了那条崎岖又复辽远的道路,你岂不是白糟蹋了许多精力、时间与物力?领导革命从事革命的人,应当择定手段。他要执持信义、廉耻、振奋、公正等等精神的武器,踏在共利互益的道路上,才能有光明的前途。要知道不问手段去革命,只那手段有时便可成为前途最大的障碍。何况反革命者也可以不问手段地摧残你的工作?所以革命要择优越的、坚强的与合理的手段,不择手段的革命是作乱,不是造福。你赞同我的意思罢!写到此处,忽觉冷气袭人,于是急闭窗户,移座近火,也算卫生上所择的手段罢。

  雍来信说她面貌丑陋,不敢登场。我已回信给她说,戏台上的人物不见得都美,也许都比她丑。只要下场时留得本来面目,上场显得自己性格,涂朱画墨,有何妨碍?

  三给华妙

  瑰容她的儿子加入某种秘密工作。孩子也干得很有劲。他看不起那些不与他一同工作的人们,说他们是活着等死。不到几个月,秘密机关被日人发现,因而打死了几个小同志。他幸而没被逮去,可是工作是不能再进行了,不得已逃到别处去。他已不再干那事,论理就该好好地求些有用的知识,可是他野惯了,一点也感觉不到知识的需要。他不理会他们的秘密的失败是由组织与联络不严密和缺乏知识,他常常举出他的母亲为例,说受了教育只会教人越发颓废,越发不振作,你说可怜不可怜!

  瑰呢?整天要钱。不要钱,就是跳舞;不跳舞,就是……总而言之,据她的行为看来,也真不像是鼓励儿子去做救国工作的母亲。她的动机是什么,可很难捉摸。不过我知道她的儿子当对她的行为表示不满意。她也不喜欢他在家里,尤其是有客人来找她的时候。

  前天我去找她,客厅里已有几个欧洲朋友在畅谈着。这样的盛会,在她家里是天天有的。她在群客当中,打扮得像那样的女人。在谈笑间,常理会她那抽烟、耸肩、瞟眼的姿态,没一样不是表现她的可鄙。她偶然离开屋里,我就听见一位外宾低声对着他的同伴说:“她很美,并且充满了性的引诱。”另一位说:“她对外宾老是这样的美利坚化。……受欧美教育的中国妇女,多是擅于表欧美的情的,甚至身居重要地位的贵妇也是如此。”我是装着看杂志,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但心里已为中国文化掉了许多泪。华妙,我不是反对女子受西洋教育。我反对一切受西洋教育的男女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样人,自己有什么文化。大人先生们整天在讲什么“勤俭”、“朴素”、“新生活”、“旧道德”,但是节节失败在自己的家庭里头,一想起来,除掉血,还有什么可呕的?

  危巢坠简

  一给少华

  近来青年人新兴了一种崇拜英雄的习气,表现的方法是跋涉千百里去向他们献剑献旗。我觉得这种举动不但是孩子气,而且是毫无意义。我们的领袖镇日在戎马倥偬、羽檄纷沓里过生活,论理就不应当为献给他们一把废铁镀银的、中看不中用的剑,或一面铜线盘字的幡不像幡、旗不像旗的东西,来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一个青年国民固然要崇敬他的领袖,但也不必当他们是菩萨,非去朝山进香不可。表示他的诚敬的不是剑,也不是旗,乃是把他全副身心献给国家。要达到这个目的,必要先知道怎样崇敬自己,不会崇敬自己的,决不能真心崇拜他人。崇敬自己不是骄慢的表现,乃是觉得自己也有成为一个有为有用的人物的可能与希望,时时刻刻地、兢兢业业地鼓励自己,使他不会丢失掉这可能与希望。

  在这里,有个青年团体最近又举代表去献剑,可是一到越南,交通已经断绝了。剑当然还存在他们的行囊里,而大众所捐的路费,据说已在异国的舞娘身上花完了。这样的青年,你说配去献什么?害中国的,就是这类不知自爱的人们哪。可怜,可怜!

  二给樾人

  每日都听见你在说某某是民族英雄,某某也有资格做民族英雄,好像这是一个官衔,凡曾与外人打过一两场仗,或有过一二分功劳的都有资格受这个徽号。我想你对于“民族英雄”的观念是错误的。曾被人一度称为民族英雄的某某,现在在此地拥着做“英雄”的时期所榨取于民众和兵士的钱财,做了资本家,开了一间工厂,驱使着许多为他的享乐而流汗的工奴。曾自诩为民族英雄的某某,在此地吸鸦片,赌轮盘,玩舞戈,和做种种堕落的勾当。此外,在你所推许的人物中间,还有许多是平时趾高气扬,临事一筹莫展的“民族英雄”。所以说,苍蝇也具有蜜蜂的模样,不仔细分辨不成。

  魏冰叔先生说:“以天地生民为心,而济以刚明通达沉深之才,方算得第一流人物。”凡是够得上做英雄的,必是第一流人物,试问亘古以来这第一流人物究竟有多少?我以为近几百年来差可配得被称为民族英雄的,只有郑成功一个人,他于刚明敏达四德具备,只惜沉深之才差一点。他的早死,或者是这个原因。其他人物最多只够得上被称为“烈士”、“伟人”、“名人”罢了。《文子·微明篇》所列的二十五等人中,连上上等的神人还够不上做民族英雄,何况其余的?我希望你先把做成英雄的条件认识明白,然后分析民族对他的需要和他对于民族所成就的功绩,才将这“民族英雄”的徽号赠给他。

  三复成仁

  来信说在变乱的世界里,人是会变畜生的。这话我可以给你一个事实的证明。小汕在乡下种地的那个哥哥,在三个月前已经变了马啦。你听见这新闻也许会骂我荒唐,以为在科学昌明的时代还有这样的怪事,但我请你忍耐看下去就明白了。

  岭东的沦陷区里,许多农民都缺乏粮食,是你所知道的。即如没沦陷的地带也一样地闹起米荒来。当局整天说办平粜,向南洋华侨捐款,说起来,米也有,钱也充足,而实际上还不能解决这严重的问题,不晓得真是运输不便呢,还是另有原因呢?一般率直的农民受饥饿的迫胁总是向阻力最小、资粮最易得的地方奔投。小汕的哥哥也带了充足的盘缠,随着大众去到韩江下游的一个沦陷口岸,在一家小旅馆投宿,房钱是一天一毛,便宜得非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和同行的旅客都失了踪!旅馆主人一早就提了些包袱到当铺去。回店之后,他又把自己幽闭在账房里数什么军用票。店后面,一股一股的卤肉香喷放出来。原来那里开着一家卤味铺,卖的很香的卤肉、灌肠、熏鱼之类。肉是三毛一斤,说是从营盘批出来的老马,所以便宜得特别。这样便宜的食品不久就被吃过真正马肉的顾客发现了它的气味与肉里都有点不对路,大家才同调地怀疑说:“大概是来路的马罢。”可不是!小汕的哥哥也到了这类的马群里去了!变乱的世界,人真是会变畜生的。

  这里,我不由得有更深的感想,那使同伴在物质上变牛变马,是由于不知爱人如己,虽然可恨可怜,还不如那使自己在精神上变猪变狗的人们。他们是不知爱己如人,是最可伤可悲的。如果这样的畜人比那些被食的人畜多,那还有什么希望呢?

  海世间

  我们的人间只有在想象或淡梦中能够实现罢了。一离了人造的海上社会,心里便想到此后我们要脱离等等社会律的桎梏,来享受那乐行忧违的潜龙生活。谁知道一上船,那人造人间所存的受、想、行、识,都跟着我们入了这自然的海洋!这些东西,比我们的行李还多,把这一万二千吨的小船压得两边摇荡。同行的人也知道船载得过重,要想一个好方法,教它的负担减轻一点,但谁能有出众的慧思呢?想来想去,只有吐些出来,此外更无何等妙计。

  这方法虽是很平常,然而船却轻省得多了。这船原是要到新世界去的哟,可是新世界未必就是自然的人间。在水程中,虽然把衣服脱掉了,跳入海里去学大鱼的游泳,也未必是自然。要是闭眼闷坐着,还可以有一点勉强的自在。

  船离陆地远了,一切远山疏树尽化行云。割不断的轻烟,缕缕丝丝从烟囱里舒放出来,慢慢地往后延展。故国里,想是有人把这烟揪住罢。不然就是我们之中有些人的离情凝结了,乘着轻烟家去。

  呀!他的魂也随着轻烟飞去了!轻烟载不起他,把他摔下来。堕落的人连浪花也要欺负他,将那如弹的水珠一颗颗射在他身上。他几度随着波涛浮沉,气力有点不足,眼看要沉没了,幸而得文鳐的哀怜,展开了帆鳍搭救他。

  文鳐说:“你这人太笨了,热火燃尽的冷灰,岂能载得你这焰红的情怀?我知道你们船中定有许多多情的人儿,动了乡思。我们一队队跟船走,又飞又泳,指望能为你们服劳,不料你们反拍着掌笑我们,驱逐我们。”

  他说:“你的话我们怎能懂得呢?人造的人间的人,只能懂得人造的语言罢了。”

  文鳐摇着他口边那两根短须,装作很老成的样子,说:“是谁给你分别的,什么叫人造人间,什么叫自然人间?只有你心里妄生差别便了。我们只有海世间和陆世间的分别,陆世间想你是经历惯的;至于海世间,你只能从想象中理会一点。你们想海里也有女神,五官六感都和你们一样。戴的什么珊瑚、珠贝,披的什么鲛纱、昆布。其实这些东西,在我们这里并非稀奇难得的宝贝。而且一说人的形态便不是神了。我们没有什么神,只有这蔚蓝的盐水是我们生命的根源。可是我们生命所从出的水,于你们反有害处。海水能夺去你们的生命。若说海里有神,你应当崇拜水,毋需再造其他的偶像。”

  他听得呆了,双手扶着文鳐的帆鳍,请求他领他到海世间去。文鳐笑了,说:“我明说水中你是生活不得的。你不怕丢了你的生命么?”

  他说:“下去一分时间,想是无妨的。我常想着海神的清洁、温柔、娴雅等等美德;又想着海底的花园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生物和景色,恨不得有人领我下去一游。”

  文鳐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不过是咸而冷的水罢了,海的美丽就是这么简单—冷而咸。你一眼就可以望见了。何必我领你呢?凡美丽的事物,都是这么简单的。你要求它多么繁复、热烈,那就不对了。海世间的生活,你是受不惯的,不如送你回船上去罢。”

  那鱼一振鳍,早离了波阜,飞到舷边。他还舍不得回到这真是人造的陆世界来,眼巴巴只怅望着天涯,不信海就是方才所听情况。从他想象里,试要构造些海底世界的光景。他的海中景物真个实现在他梦想中了。

  海角的孤星

  一走近舷边看浪花怒放的时候,便想起我有一个朋友曾从这样的花丛中隐藏他的形骸。这个印象,就是到世界的末日,我也忘不掉。

  这桩事情离现在已经十年了。然而他在我底记忆里却不像那么久远。他是和我一同出海的。新婚的妻子和他同行,他很穷,自己买不起头等舱位。但因新人不惯行旅的缘故,他乐意把平生的蓄积尽量地倾泻出来,为他妻子订了一间头等舱。他在那头等船票的佣人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为的要省些资财。

  他在船上哪里像个新郎,简直是妻的奴隶!旁人的议论,他总是不理会的。他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愿意在船上认识什么朋友,因为他觉得同舟中只有一个人配和他说话。这冷僻的情形,凡是带着妻子出门的人都是如此,何况他是个新婚者?

  船向着赤道走,他们的热爱,也随着增长了。东方人的恋爱本带着几分爆发性,纵然遇着冷气,也不容易收缩,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槟榔屿附近一个新辟的小埠。下了海船,改乘小舟进去。小河边满是椰子、棕枣和树胶林。轻舟载着一对新人在这神秘的绿荫底下经过,赤道下的阳光又送了他们许多热情、热觉、热血汗,他们更觉得身外无人。

  他对新人说:“这样深茂的林中,正合我们幸运的居处。我愿意和你永远住在这里。”

  新人说:“这绿得不见天日的林中,只作浪人的坟墓罢了……”

  他赶快截住说:“你老是要说不吉利的话!然而在新婚期间,所有不吉利的语言都要变成吉利的。你没念过书,哪里知道这林中的树木所代表的意思。书里说‘椰子是得子息的徽识树’,因为椰子就是‘迓子’。棕枣是表明爱与和平。树胶要把我们的身体粘得非常牢固,至于分不开。你看我们在这林中,好像双星悬在鸿蒙的穹苍下一般。双星有时被雷电吓得躲藏起来,而我们常要闻见许多歌禽的妙音和无量野花的香味。算来我们比双星还快活多了。”

  新人笑说:“你们念书人的能干只会在女人面前搬唇弄舌罢;好听极了!听你的话语,也可以不用那发妙音的鸟儿了,有了别的声音,倒嫌噪杂咧!……可是,我的人哪,设使我一旦死掉,你要怎办呢?”

  这一问,真个是平地起雷咧!但不晓得新婚的人何以常要发出这样的问。不错的,死的恐怖,本是和快乐底愿望一齐来的呀。他的眉不由得不皱起来了,酸楚的心却拥出一副笑脸,说:“那么,我也可以做个孤星。”

  “咦,恐怕孤不了罢。”

  “那么,我随着你去,如何?”他不忍看着他的新人,掉头出去向着流水,两行热泪滴下来,正和船头激成的水珠结合起来。新人见他如此,自然要后悔,但也不能对她丈夫忏悔,因为这种悲哀的霉菌,众生都曾由母亲的胎里传染下来,谁也没法医治的。她只能说:“得啦,又伤心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在这时间里,凡有不吉利的话语,都是吉利的么?你何不当做一种吉利话听?”她笑着,举起丈夫的手,用他的袖口,帮助他擦眼泪。

  他急得把妻子的手摔开说:“我自己会擦。我的悲哀不是你所能擦,更不是你用我的手所能灭掉的,你容我哭一会罢。我自己知道很穷,将要养不起你,所以你……”

  妻子忙煞了,急掩着他的口,说:“你又来了。谁有这样的心思?你要哭,哭你的,不许再往下说了。”

  这对相对无言的新夫妇,在沉默中随着流水湾行,一直驶入林荫深处。自然他们此后定要享受些安泰的生活。然而在那邮件难通的林中,我们何从知道他们的光景?

  三年的工夫,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以为他们已在林中做了人外的人,也就渐渐把他们忘了。这时,我的旅期已到,买舟从槟榔屿回来。在二等舱上,我遇见一位很熟的旅客。我左右思量,总想不起他的名姓,幸而他还认识我,他一见我便叫我说:“落君,我又和你同船回国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想我病得这样难看,你决不能想起我是谁。”他说我想不起,我倒想起来了。

  我很惊讶,因为他实在是病得很厉害了。我看见他妻子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咿哑学舌的小婴孩躺在床上。不用问,也可断定那是他的子息。

  他倒把别来的情形给我说了。他说:“自从我们到那里,她就病起来。第二年,她生下这个女孩,就病得更厉害了。唉,幸运只许你空想的!你看她没有和我一同回来,就知道我现在确是成为孤星了。”

  我看他憔悴的病容,委实不敢往下动问,但他好像很有精神,愿意把一切的情节都说给我听似的。他说话时,小孩子老不容他畅快地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格外爱哭,他又不得不抚慰她。因此,我也不愿意扰他,只说:“另日你精神清爽的时候,我再来和你谈罢。”我说完,就走出来。

  那晚上,经过马来海峡,船震荡得很。满船的人,多犯了“海病”。第二天,浪平了。我见管舱的侍者,手忙脚乱地拿着一个麻袋,往他的舱里进去。一问,才知道他已经死了,侍者把他的尸洗净,用细台布裹好,拿了些废铁、几块煤炭,一同放入袋里,缝起来。他的小女儿还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咿哑地说了一两句不相干的话。她会叫“爸爸”、“我要你抱”、“我要那个”等等简单的话。在这时,人们也没工夫理会她、调戏她了,她只独自说自己的。

  黄昏一到,他的丧礼,也要预备举行了。侍者把麻袋拿到船后底舷边。烧了些楷钱,口中不晓得念了些什么,念完就把麻袋推入水里。那时船的推进机停了一会,隆隆之声一时也静默了。船中知道这事的人都远远站着看,虽和他没有什么情谊,然而在那时候却不免起敬的。这不是从友谊来的恭敬,本是非常难得,他竟然承受了!

  他的海葬礼行过以后,就有许多人谈到他生平的历史和境遇。我也钻入队里去听人家怎样说他。有些人说他妻子怎样好,怎样可爱。他的病完全是因为他妻子的死,积哀所致的。照他的话,他妻子葬在万绿丛中,他却葬在不可测量的碧晶岩里了。

  旁边有个印度人,拈着他那一大缕红胡子,笑着说:“女人就是悲哀的萌蘖,谁叫他如此?我们要避掉悲哀,非先避掉女人的纠缠不可。我们常要把小女儿献给殑迦河神,一来可以得着神惠,二来省得她长大了,又成为一个使人悲哀的恶魔。”

  我摇头说:“这只有你们印度人办得到罢了,我们可不愿意这样办。诚然,女人是悲哀的萌蘖,可是我们宁愿悲哀和她同来,也不能不要她。我们宁愿她嫁了才死,虽然使她丈夫悲哀至于死亡,也是好的。要知道丧妻的悲哀是极神圣的悲哀。”

  日落了,蔚蓝的天多半被淡薄的晚云涂成灰白色。在云缝中,隐约露出一两颗星星。金星从东边底海涯升起来,由薄云里射出它的光辉。小女孩还和平时一样,不懂得什么是可悲的事。她只顾抱住一个客人的腿,绵软的小手指着空外的金星,说:“星!我要那个!”她那副嬉笑的面庞,迥不像个孤儿。

  造成伟大民族的条件

  —对北京大学学生讲

  有一天,我到天桥去,看那班“活广告”在那里夸赞自己的货色。最感动我的是有一家剃刀铺的徒弟在嚷着“你瞧,你瞧,这是真钢!常言道:要买真钢一条线,不买废铁一大片”。真钢一条线强过废铁一大片,这话使我联想到民族的问题,民族的伟大与渺小是在质,而不在量。人多,若都像废铁,打也打不得、铸也铸不得,不成才,不成器,那有什么用呢?反之,人少,哪怕个个像一线的钢丝,分有分的用处,合有合的用处。但是真钢和废铁在本质上本来没有多少区别,真钢若不磨砺锻炼也可以变为废铁。废铁若经过改造也可以变为真钢。若是连一点也炼不出来,那只可称为锈,连名叫废铁也有点够不上。一个民族的存在,也像铁一样,不怕锈,只怕锈到底。锈到底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可是要怎样才能使一个民族的铁不锈,或者进一步说,怎能使它永远有用,永远犀利呢?民族的存在,也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退到极点,便是灭亡。所以这是个民族生存的问题。

  民族,可以分为两种,就是自然民族与文化民族。自然民族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的。这种民族像蕴藏在矿床里的自然铁,无所谓成钢,也无所谓生锈。若不与外界接触,也许可以永远保存着原形。文化民族是离开矿床的铁,和族外有不断的交通。在这种情形底下,可以走向两条极端的道路。若是能够依民族自己的生活的理想与经验来保持他的生命,又能采取他民族的长处来改进他的生活,那就是有作为,能向上的。这样的民族的特点是自觉的、自给的、自卫的。若不这样,一与他民族接触,便把自己的一切毁灭掉,忘掉自己,轻侮自己,结果便会走到灭亡的命运。我们知道自古到今,可以够得上称为文化民族的有十个。

  第一,苏摩亚甲民族(SumerianAkkadian)。这民族文化发展的最高点是从西纪前3200年到1800年。

  第二,埃及民族(Egyptian)。发展的顶点是从西纪前2800年到1200年。

  第三,赫代亚述民族(Hittite-Assyrian)。起自小亚细亚中部,最后造成大利乌王(Darius)的伊兰帝国。发展的顶点是从西纪前1800年到800年。

  第四,中华民族。发展的顶点是从周到汉,就是西纪前1126年到西纪220年。

  第五,印度民族。发展的时代也和中华民族差不多,但是降落得早一点。

  第六,希腊罗马民族。这两民族文化是一线相连的,所以可以当做一个文化集团看。发展的顶点是从西纪前约1200年起于爱琴海岸直到罗马帝国的末运,西纪295年。

  第七,犹太天方民族。这民族的文化从西纪前600年起于犹太直到回教建立以后几百年间。

  第八,摩耶民族(Maya)。发生于美洲中部,时间或者在西纪前600年,到新大陆被发现后,西班牙人把这民族和文化一齐毁灭掉。

  第九,西欧民族:包括日耳曼,高卢,盎格鲁撒逊诸民族。发展的顶点从西纪900年直到现在。

  第十,斯拉夫民族。这民族的文化以俄罗斯为主,产生于欧战后,时间离现在太近,还不能定出发展的倾向来。

  我们看这十个文化民族,有些已经消灭,有些正在衰落,有些在苟延残喘,有些还可以勉强支持,有些正在发生。在这十个民族以外,当然还有文化民族,像日本民族、斯干地那维安民族、北美民族等都是。但严格地说起来,维新以前的日本文化不过是中华文化的附庸,维新后又是属于西欧的。所以大和的文化或者还在孕育的时期罢。同样,北美和北欧的民族也是承受西欧的统系,还没有建立为特殊的文化。美利坚虽然也在创造新文化的行程上走,但时间仍是太短,未能如斯拉夫民族那么积极和显明。此地并不是要讨论谁是文化民族和谁不是,只是要指出所举的民族文化发荣时期好像都在一千几百年间,他们的兴衰好像都有一定的条件。若合乎兴盛的条件,那民族便可以保存,不然,便渐次趋到衰灭。所以一种文化能被维持得越久长,传播越广远就够得上称为伟大。伟大的和优越的文化存在于伟大的民族中间。所谓伟大是能够包容一切美善的事物的意思,所谓优越是凡事有进步,不落后的意思。包容的范围有广狭,进步的程度有迟速,在这里,文化民族间的优劣就显出来了。进步得慢,包容得狭,还可以维持,怕的不能够容而且事事停顿。停顿就是退步,就容易被高文化的民族,甚至于野蛮民族所征服。然则要怎样才能使文化不停顿呢?不停顿的文化是造成伟大民族的要素。所以我们可以换一句话来问,要具什么条件才能造成伟大的民族?现在且分列在下面。

  一凡伟大的民族必拥有永久性的典籍和艺术

  典籍与艺术是连续文化的线。线有脆韧,这两样也有久暂。所谓永久性是说在一个民族里,从他的世界观与人生观所产出的典籍多寓“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文心雕龙·宗经》);艺术作品无论在什么时代都能“奋至德之光,动四气之和,以著万物之理”,乃至能使人间“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礼记·乐记》)。典籍和艺术虽然本身含有永久性,也得依赖民族自己的信仰、了解和爱护才能留存。古往今来,多少民族丢了他们宝贵的文化产品,都由于不知爱惜,轻易舍弃。我们知道一个民族的礼教和风俗是从自有的典籍和艺术的田地发育而成的。外来的理想和信仰只可当做辅成的材料,切不可轻易地舍己随人。民族灭亡的一个内因,是先舍弃自己的典籍和艺术,由此,自己的礼俗也随着丧失。这样一代一代自行摧残,民族的特性与特色也逐渐消灭,至终连自己的生存也陷入危险的境地,所以永久性是相对的,一个民族当先有民族意识然后能保持他的文化的遗产。

  二凡伟大的民族必不断地有重要的发明与发现

  学者每说“需要是发明之母”,但是人间也有很需要而发明不出来的事实。好像汽力和电力,飞天和遁地的器具,在各民族间不能说没需要。汽力和电力所以代身体的劳力,既然会用牛马,便知人有寻求代劳事物的需要,但人间有了很久的生活经验,却不会很早地梦想到利用它们。飞天和遁地的玄想早已存在,却要到晚近才实现。可见在需要之外,应当还有别的条件。我权且说这是“求知欲”与“求全欲”。人对于宇宙间的物与则当先有欲知的意志,由知而后求透彻的理解,由理解而后求完全的利用。要如此发明与发现才可以办到。凡能利用物与则去创物,既创成又能时刻改进,到完美地步都是求知与求全的欲望所驱使的。中华民族的发明与发现能力并不微弱,只是短少了求全的欲望,因此对于所创的物、所说的物,每每为盲目的自满自足。一样物品或一条道理被知道以后,再也没有进前往深追究的人。乃至凡有所说,都是推磨式的,转来转去,还是回到原来那一点上。血液循环的原理在中国早已被发现,但“运行血气”的看法于医学上和解剖学上没有多少贡献。木鸢飞天和飞车行空的事情,自古有其说,最多只能被认为世界最初会放风筝的民族,我们却没有发展到飞机的制造。木牛流马没有发展到铁轨车,火药没用来开山疏河,种种等等,并非不需要,乃因想不到。想不到便是求知与求全的欲望不具备的结果。想不到便是不能继续地发明与发现的原因。

  然则,要怎样才能想得到呢?现代的发现与发明,我想是多用手的缘故。人之所以为人,能用手是主要的条件之一。由手与脑联络便产生实际的知识。古代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区分,只是偏重脑与偏重手的关系。古人以手作为贱役,所以说劳力者是役于人的。他们所注重的是思想,偏重于为人间立法立道,使人有文有礼,故此哲学文学艺术都有相当的成就。现代人不以手作劳动为贱役,他们一面用手,一面用心,心手相应的结果便产出纯正的科学。不用手去着实做,只用脑来空想,绝不会产生近代的科学。没有科学,发明与发现也就难有了。我们可以说旧文化是属于劳心不劳力的有闲者所产,而新文化是属心手俱劳的劳动者的。而在两者当中,偶一不慎便会落到一个也不忙,也不闲,庸庸碌碌,混混沌沌的窠臼里。在这样的境地里,人做什么他便跟着做什么;人说什么他便随着说什么。我们没有好名称送给这样的民族文化,只可说是“嘴唇文化”,“傀儡文化”,或“鹦鹉禅的文化”。有这样文化的民族,虽然可以享受别人所创的事物,归到根底,他便会委靡不振,乃至于灭亡,岂但弱小而已!

  三凡伟大的民族必具有充足的能力足以自卫卫人

  一个伟大的民族是强健的、威武的。为维持正义与和平当具有充足的能力。民族的能力最浅显而具体的是武备,所以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子·始计》)。伟大民族的武备并不是率禽兽食人或损人肥己的设施。吴起说兵的名有五种:“一曰义兵,二曰强兵,三曰刚兵,四曰暴兵,五曰逆兵。禁暴救乱曰义;恃众以伐曰强;因怒兴师曰刚;弃礼贪利曰暴;国乱人疲,举事动众曰逆。”(《吴子·图国》)战争是人类还没离禽兽生活的行为,但在距离大同时代这样道阻且长的情形底下,人不能不戒备,所以兵是不可少的。禁暴救乱是伟大民族的义务。他不能容忍人类受任何非理的摧残,无论族内族外,对于刚强暴逆诸兵,不恤舍弃自己去救护。要达到这个地步,民族自己的修养是不可缺乏的。他要先能了解自己,教训自己,使自己的立脚处稳固,明白自己所负的责任,知道排难解纷并不是由于恚怒和贪欲,乃是为正义上的利人利己。我们可以借佛家的教训来说明自护护他的意义。“若自护者,即是护他;若护他者,便成自护。云何自护即是护他?自能修习。多修习故,有所证悟。由斯自护,即是护他。云何护他便成自护?不恼不恚,无怨害心,常起慈悲,愍念于物。是名护他变成自护。”(《有部眦奈耶下十八》)能具有这种精神才配有武备。兵可以为义战而备,但不一定要战,能够按兵不动,用道理来折服人,乃是最高的理想。孙子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谋攻》)这话可以重新地解说。我们生在这有武力才能讲道义的时代,更当建立较高的理想,但要能够自护才可以进前做。如果自己失掉卫护自己的能力那就完了。摩耶民族的文化被人毁灭,未必是因为当时的欧洲人的道德高尚或理想优越,主要原因还是自卫的能力低微罢了。

  四凡伟大的民族须有多量的生活必需品

  物质生活是生物绝对的需要。所以天产的丰敛与民族生产力的强弱,也是决定民族命运的权衡。我们可以说凡伟大的民族都是自给的,不但自给,并且可以供给别人。反过来说,如果事事物物仰给于人,那民族就像笼中鸟、池里鱼,连生命都受统制,还配讲什么伟大?假如天赐的土地不十分肥沃,能进取的民族必要用心手去创造,不达到补天开物的功效不肯罢休。就拿粮食来说罢,“民以食为天”,没得粮食是变乱和战争的一个根源。若是粮食不足,老向外族求籴,那是最危险不过的事。正当的办法是尽地力、尽天工、尽人事。能使土地生产量增加是尽地方,能发现和改善无用的植物使它们成为农作物是尽天工,能在工厂里用方法使一块黏土在很短的期间变成像面粉一样可以吃得的东西是尽人事。中华古代的社会政策在物质生活方面最主要的是足食主义。“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礼记·王制》)无三年之蓄即不能成国,何况连一日之蓄都没有呢?在理想上,应有九年之蓄,然后可以将生产品去供给别人;不然,便会陷入困难的境地,民族的发展力也就减少了。

  五凡伟大的民族必有生活向上的正当理想,不耽于物质的享受

  物质生活虽然重要,但不能无节制地享用。沉湎于物质享受的民族是不会有高尚的理想的。一衣一食,只求其充足和有益,爱惜物力,守护性情,深思远虑,才能体会他和宇宙的关系。人类的命运是被限定的,但在这被限定的范围里当有向上的意志。所谓向上是求全知全能的意向,能否得到且不管它,只是人应当努力去追求。为有利于人群,而不教自己或他人堕落与颓废的物质享受是可以有的。我们也可说伟大的民族没有无益的嗜好,时时能以天地之心为心。古人所谓“明明德,止至善”,便是这个意思。我信人可以做到与天同体、与地合德的地步,那只会享受不乐思唯的民族对于这事却不配梦想。

  六凡伟大的民族必能保持人生的康乐

  人生的目的在人人能够得到安居乐业。人对于他的事业有兴趣才会进步。强迫的劳作或为衣食而生活是民族还没达到伟大的境地以前所有的事情。所谓康乐并不是感官的愉快,乃是性情的满足,由勤劳而感到生活的兴趣。能这样才是真幸福。在这样的社会里,虽然免不了情感上的与理智上的痛苦,而体质上的缺陷却很少见。到这境地人们的情感丰富,理智清晰,生无贪求,死无怨怼,他们没有像池边的鹭鸶或街旁的瘦狗那样的生活。

  以上六条便是造成伟大民族的条件。现存的民族能够全备这些条件的,恐怕还没有。可是这理想已经存在各文化民族意识里,所以应有具备的一天。我们也不能落后,应当常存着像《礼记·杂记》中所记的“三患”和“五耻”的心,使我们的文化不致失坠。更应当从精神上与体质上求健全,并且要用犀利的眼,警觉的心去提防克服别人所给的障碍。如果你觉得受人欺负而一时没力量做什么,便大声疾呼要“卧薪尝胆”,你得提防敌人也会在你所卧的薪上放火,在所尝的胆里下毒药。所以要达到伟大的地步,先得时刻警醒,不要把精力闲用掉,那就有希望了。

  冰森对我说这稿曾有笔记稿寄到报馆去,因为详略失当,错漏多有,要我自己重写出来。写完之后,自己也觉得没有新的见解,惭愧得很,请读者当随感录看吧。

  作者附记

  民国一世

  —三十年来我国礼俗变迁底简略的回观

  转眼又到民国三十年,用古话来说,就是一世了。这一世的经历真比前些世代都重要而更繁多,教大家都感觉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生活着。这三十年的政治史,说起来也许会比任何时代都来得复杂。不过政治史只是记载事情发生后的结果,单从这面看是看不透的。我们历来的史家讲政必要连带地讲到风俗,因为风俗是民族的理想与习尚的反映,若不明了这一层,对于政治的进展的观察只能见到皮相。民国一世的政治史,说来虽然教人头痛,但是已经有了好些的著作。在这期间,风俗习尚的变迁好像还没有什么完备的记载,所以在这三十年度开始,我们对于过去二十九年的风尚不妨做一个概略的回观。自然这篇短文不是写风俗史,不过试要把那在政治背后的人民生活与习尚叙述一二而已。

  民国的产生是先天不足的。三十年前的人民对于革命的理想与目的多数还在睡梦里,辛亥年(民国前一年,也是武昌起义的那一年)三月二十九的下午在广州发动的不朽的革命举动,我们当记得,有名字的革命家只牺牲了七十二人!拿全国人民的总数来与这数目一比,简直没法子列出一个好看的算式。那时我是一个中学生。住在离总督衙门后不远的一所房子,满街的人在炸弹声响了不久之后,都嚷着“革命党起事了”!大家争着关铺门,除招牌,甚至什么公馆、寓、第、宅、堂等等红纸门榜也都各自撕下,唯恐来不及。那晚上,大家关起大门,除掉天上的火光与零碎的枪声以外,一点也不见不闻。事平之后,回学堂去,问起来,大家都说没见过革命党,只有两三位住在学堂里的先生告诉我们说有两三个操外省口音,臂缠着白毛巾的青年曾躲在仪器室里。其中有一个人还劝人加入革命党,那位先生没答应他,他就鄙夷地说:“蠢才,有便宜米你都不吃……”他的理想只以为革命成功以后,人人都可以有便宜的粮食了,这种革命思想与古代的造反者所说的口号没有什么分别。自然那时有许多青年也读过民族革命的宣传品,但革命的建国方略始终为一般人所没梦想过,连革命党员中间也有许多是不明白他们正在做着什么事情。不到六个月,武昌起义了。这举动似乎与广州革命不相干,但竟然成功了。人民的思想是毫无预备,只混混沌沌地站在革命的旗帜下,不到几个月,居然建立了中华民国。

  民国成立以后,关于礼俗的改革,最显著的是剪辫,穿西服,用阳历,废叩头等等。剪辫在民国前两三年,广州与**已渐成为时髦,原因是澳美二洲的华侨和东西留学生回国的很多。他们都是短服(不一定是西装)、剪发、革履,青年学生见了互相仿效,还有当时是军国民主义的教育,学生的制服就是军装。许多人不喜欢把辫子盘过胁下扣在胸前的第一颗钮扣上,都把它剪掉,或只留顶上一排头发,戴军帽时,把辫子盘起来,叫做“半剪”。当时人管没辫子的人们叫做“剪辫仔”或“有辫仔”,稍微客气一点的就叫他们的打扮做“文明装”或“金山文明装”,现在广州与**的理发师还有些保留着所谓“金山装”的名目的。在民国前三年,我已经是个“剪辫仔”,先父初见我光了头,穿起洋服,结了一条大红领带,虽没生气,却摇着头说,“文明不能专在外表上讲”。

  广东反正,我们全家搬到福建,寄寓在海澄一个朋友的乡间。那里的人见我们全家的男子,连先父也在内,都没有辫子,都说我们是“革命仔”。乡下人有许多不愿意剪辫,因为依当地风俗,男子若不是当和尚或犯奸就不能把辫子去掉。他们对于革命运动虽然热烈地拥护,但要他们剪掉辫子却有点为难,所以有许多是被人硬剪掉的。有些要在剪掉之后放一串炮仗;有些还要祭过祖先才剪。这不是有所爱于满洲人的装束,前者是杀晦气,后者是本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教训。你如问为什么剃头就不是“毁伤”,他就说从前是奉旨及父母之命而行的。民国元年,南方沿海的都市有些有女革命军的组织,当时剪发的女子也不少,若不因为女革命军的声誉不好和军政当局的压抑,女子们剪发就不必等到民国十六年以后才成为流行的装扮了。当盛行女子剪发的时候,东三省有位某帅,参观学校,见某女教员剪发,便当她是**员,把她枪毙了。她也可以说是为服装而牺牲的不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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