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的变迁》(下)

作者:赵树理 著 发布时间:2019-09-11 10:21:19 字数:45351
  八

  二妞虽然过的是穷日子,却不叫累了身面,虽是补补衲衲的,也要洗得干净一点。铁锁这一身,她以为再也见不得人,马上便要给他洗补。窟窿又多,又没有补钉布,只好盖上被子等。

  二妞到河里去洗衣服,家里再没有别人,邻居们来看他,他只好躺着讲话;邻居们走了,他就想他自己的事。他想:“小常说组织起来就是办法,也说的是组织好人,像小毛这些东西,本来就是那些坏家伙的尾巴,组织进去一定不能有什么好处。”小常给他写的信他还带着,在路上还打算一到家就先去找王同志,到这会看起来这王同志也不行,因此就决定暂且不去找他。小毛既然也在村里组织牺盟会,自己就且不去组织,免得跟他混在一起,还是再到县里去一趟,先把这些情形告给小常知道。晌午吃饭时候,冷元们一伙人又端着碗来跟他闲谈,说到组织牺盟会,大家也说:“要想法子不跟小毛这些人碰伙,免得外人认不清咱们是干什么的。”这样一说,越发帮助他打定了先到县里见小常的主意,他便想等这天补好衣裳,第二天就去。

  天气冷了,洗出来的衣服不快干,直等到后半晌才干了,二妞便收回来给他补。衣服太破,直补到快吃晚饭,才补完了个上身。就在这时候,看庙的老宋来了,说庙里来了个牺盟会的特派员要找他。他问老宋道:“是不是二十五六岁一个人,头发厚墩墩的,眼睛像打闪,穿着一身灰军服?”老宋道:“就是!”他一下子从被子里坐起来向二妞道:“小常来了!快给我衣裳!”老宋问道:“那就是小常?”他说:“是!”老宋见他还没有穿衣裳,便向他道:“你后边来吧!我先回去招呼人家。”说了便先走了。二妞把补好了的夹袄给他,又拿起裤来看着上面的窟窿道:“这太见不得人了,你等一等我给你去借白狗一条裤子去!”说着她便跑出去了。修福老汉住的院子,虽说离不多远,走起来也得一小会,要找白狗的裤,巧巧自然也得翻一会箱,铁锁去见小常的心切,等了一下等得不耐烦了,就仍然穿起自己的窟窿裤来往庙里去,等到二妞借裤回来,铁锁已经走到庙里了。

  裤子虽没有趁上用,“小常来了”的消息却传出去了——巧巧传白狗,白狗传冷元。什么事情只要叫冷元知道了,传起来比电话还快,不大一会就传遍全村,在月光下只听得满街男女都互相问询:“来了?”“来了?”

  铁锁到了庙里,见村公所已经点上灯,早有村长、春喜、小毛他们招呼着小常吃过饭,倒上茶。铁锁一进去见他们这些人坐在一块,还跟往日一样,站在门边。村长他们三个人自然没有动,小常却站起来让坐,铁锁很拘束地凑到小毛坐着的板凳尖上,小毛向铁锁道:“这是牺盟会的县特派员,见了面也不知道行个礼?”小常微笑着道:“我们是老朋友!”说着和铁锁握了一下手,让他坐下。铁锁在这种场面上,谈不出话来,村长他们见桌面上插进铁锁这么个气味全不相投的老土,自然也没有什么要谈的话,全场静了一会,只听得窗外有好多人哼哼唧唧,村长向着窗喊道:“干什么?”窗外的人们花啦啦啦都跑出庙门外去了。

  小常看见这里不是老百姓活动的地方,就站起来向铁锁道:“我上你家里看看去!”铁锁正觉着坐在这里没意思,自是十分愿意,便领着小常走出来。到了庙门口,被村长喊跑了的那伙人还在庙门口围着,见他两人出来了,就让出一条路来,等他两人走过去,跟正月天看红火一样,便一拥跟上来。到了铁锁门口,铁锁让小常往家里去,小常见人很多,便道:“就在外边坐吧!”说着就坐在门口的碾盘上。看的人挤了一碾道,妇女、小孩、老汉、老婆……什么人都有。有个孩子挤到碾盘上,悄悄在小常背后摸了摸他的皮带。冷元看见小毛也挤在人缝里,便故意向大家喊道:“都来吧!这里的衙门浅!”大家都轰的一声笑起来。小常听了,暗暗佩服这个人的说话本领。铁锁悄悄向小常道:“这说话的就是冷元,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好说冒失话的。”又见大家推着冷元低声道:“去吧去吧!”大家一手接一手把他推到碾盘边,冷元向铁锁道:“大家从前听你说,这位常先生很能讲话,都想叫你请常先生给我们讲讲话!”铁锁顺便向小常道:“这就是冷元。”小常便向冷元握手相认。冷元又直接向小常道:“常先生给我们讲讲话吧?”小常看见有这么多的人,也是个讲话的机会,只是他估量这些人都还没有吃过晚饭,若叫他们吃了饭再来,又怕打断他们听话的兴头,因此就决定只向他们讲一刻钟。主意已定,便回答冷元道:“可以!咱们就谈一谈!”他看见旁边有个簸米台,便算成讲台站上去,听话的人还没有鼓掌的习惯,见他站上去,彼此都小声说:“悄悄!不要乱!听!”马上人都静下来,只听他讲道:

  “老乡们!我到这里来是第一次,只认得这位铁锁,我们是前六七年的老朋友。不过我到这里,可也不觉得很生,咱们见一面就都是朋友——比方我跟铁锁,不是见了一面就成朋友了吗?朋友们既然要我讲话,我得先说明我是来做什么的。我是本县牺盟会的特派员,来这里组织牺盟会。这个会叫‘牺牲救国同盟会’,因为嫌这么叫起麻烦,才叫成‘牺盟会’。大家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要救国啦?”

  有些说:“知道!因为日本打进来了。”

  小常接着道:“好几个月了,我想大家也该知道一点,这里我就不多说了。这‘打日本救中国’是我们大家的事,应该大家一齐动起来,有钱的出钱,大家出力。从前是有钱的不肯拿出钱来,只在没钱人的骨头里榨油,这个不对,因为救国是大家的事,日本人来了有钱人受的损失更大,不应该叫大家管看门,有钱人光管睡觉——力是大家出,可是有钱人一定得拿出钱来。”

  有人悄悄道:“人家认这个理就是对!”

  小常接着道:“至于大家出力,要组织起来才有力量。这个‘组织起来’很不容易。要听空名吧,山西早就组织起来了:总动员委员会、自卫队、运输队、救护队、妇女缝纫队、少年除奸团、老人祈祷会,村村都有,名册能装几汽车,可是我问大家,这些组织究竟干过一点实事没有?”

  大家都笑了,因为他们早就觉着这些都没有抵什么事。

  小常仍接着一气说下去:“这种空头组织一点也没有用处,总得叫大家都干起实事来,才能算有力量的组织。为什么大家都不干实事啦?这有两个原因,就是大多数人,没有钱,没有权。没有钱,吃穿还顾不住,哪里还能救国?像铁锁吧:你们看他那裤子上的窟窿!抗日要紧,可是也不能说穿裤就不要紧,想动员他去抗日,总得先想法叫他有裤穿。没有权,看见国家大事不是自己的事,哪里还有心思救国?我对别人不熟悉,还说铁锁吧:他因为说了几句闲话,公家就关起他来做了一年多苦工。这个国家对他是这样,怎么能叫他爱这个国家呢?本来一个国家,跟合伙开店一样,人人都是主人,要是有几个人把这座店把持了,不承认大家是主人,大家还有什么心思爱护这座店啦?没钱的人,不是因为懒,他们一年到头不得闲,可是辛辛苦苦一年,弄下的钱都给人家进了贡——完粮、出款、缴租、纳利、被人讹诈,项目很多,剩下的就不够穿裤了。没权的人,不是因为没出息,是因为被那些专权的人打、罚、杀、捉、圈起来做苦工,压得大家都抬不起头来了。想要动员大家抗日,就得叫大家都有钱,都有权。想叫大家都有钱,就要减租减息,执行合理负担,清理旧债,改善群众生活。想叫大家都有权,就要取消少数人的特别权力,保障人民自由,实行民主:这些就是我们牺盟会的主张,我们组织牺盟会就是要做这些事。至于怎样组织,怎样行动,马上也谈不到底,好在我明天还不走,只要大家愿意听,咱们明天还可以细谈。”

  十五分钟的讲话结束了,大家特别听得清楚的就是有了裤子才能抗日,有了权才愿救国,至于怎样减租减息,执行合理负担,实行民主……还只好等第二天再听。不过就听了这一点大家也很满意,散了以后,彼此都说“人家认理就是很真”,“就是跟从前衙门派出那些人来说话不同”。

  二妞只顾听话,一小锅菜汤滚得只剩下半锅。铁锁见小常讲完了话,就把他招呼到自己家里,一边吃饭,一边向他谈近来村里的情形。白狗冷元们几个特别热心时事的人,不回去吃饭就先凑到铁锁家里来问长问短。当铁锁把王同志来了以后,小毛在村里组织牺盟会的事说出来,小常道:“王同志一来人年轻,二来不了解村里的情形,因此错把小毛当成好人,这我可以给他写个信,提醒他一下。以后他来了,你们也可以再把村里的情形向他细谈一下。小毛造的那个名册,我们不承认它,我们这牺盟会的组织章程,是要叫入会的人,先了解我们的主张,然后每个人自愿的找上介绍人填上志愿书,才能算我们的会员。”铁锁道:“他造的名册我们可以不承认;可是他自己入会是王同志介绍的,怎么才能把他去了呢?”小常笑道:“这个我想可以不用吧!他从前为人虽说不好,现在只要他不反对我们的主张,我们能不叫人家救国吗?”冷元抢着道:“不行不行!他跟我们是两股劲,怎么能不反对我们的主张?像你说那‘有钱的出钱’,我先知道他就不会实行。他虽是个有钱的,可是进得出不得,跟着李如珍讹人可以!”小常道:“这也不怕他,只要他入了会,就得叫他实行会里的主张;什么时候不实行我们的主张,我们大家就开除他出会。”冷元笑向铁锁道:“这也可以!以后有了出钱的事,就叫他出钱;他不出钱,就撵他出会。”白狗跟另外几个青年都向冷元笑道:“对!这么着管保开除得了他!”小常笑向他们道:“不许人家变好了?”冷元道:“还变什么啦?骨头已经僵硬了!”小常道:“不过咱们既然收下他,还是盼他变好;实在变不过来,那也只好不再要他。”要不要小毛的问题,就谈到这里算了,冷元他们几个人又问了些别的事,也都回家吃饭去。小常写了一封信,交给铁锁,叫他第二天早晨到区上去叫王同志,铁锁便送他回庙里睡去。

  当小常在铁锁门口讲话的时候,小毛也在那里听;后来小常讲完了话到铁锁家里去了,小毛赶紧跑到庙里向村长春喜他们报告,说小常说了些什么什么。春喜说:“这样看来,他们跟我们是反对的。不过这牺盟会现在的势力很大,要好好抓住这机会,把它抓到咱们手里。你既然跟那个姓王的孩子接过头,又造了名册,你自然是这村里第一个会员了,那你今天晚上就向这特派员报告工作。要跟他表示亲近一点!”小毛又跟他计划了一会对付小常的话,小毛就回去了。他一见小常,就站起来低声下气道:“回来了,特派员?我正说去接你啦!老宋!倒茶!”老宋倒上茶来,小毛又接着道:“累了吧,特派员?你讲的话真好,真对!非大家组织起来不能救国!我自从听说日本打进咱中国来,早就急得不行了,可惜有力也使不上,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救国。那天咱会里的王工作员来了,要找个能热心给大家办事的人,村长就找到我名下。我也办不了什么事,只是好为大家的事跑个腿帮帮忙,村长既然找到我名下,我就来了。一见了王工作员,我们两人就说对了,王工作员就托我在村里组织牺盟会。如今也组织好了,昨天晚上才造好名册,正预备往上报,特派员就来了。”他说到这里,就到村长的桌上取过他新造的名册来递给小常道:“特派员,你看,人还不少!”小常听见他一个“特派员”两个“特派员”,话也说得顺溜溜的,想道:“怨不得王同志上他的当,这家伙嘴上还有两下子!”后来他取出名册,小常接住没有翻开就放在桌上道:“明天再看吧,今天实在累了!”他见小常不愿意再谈下去,也就顺着小常道:“对,特派员跑了路了,就早点歇吧!老宋!给特派员打铺!”说着他便走出来了。

  那一边,冷元们从铁锁家里回去吃了饭,又聚到修福老汉家里去谈组织起来的事。他们一致都觉着铁锁说得对,小常就是他们见过的人里边第一个好人。白狗说:“这回可不要错过,赶紧请人家组织咱们一下!”只有小常说的不能不叫小毛入会,他们不赞成。有一个说:“到组织的时候,只要小毛说话,咱们就碰他。冷元哥!你会说扔砖头话,多多给咱碰小毛几家伙!”又有个说:“是平常时候不敢说吧,会说扔砖头话的人多啦!白狗还不是冷元的大徒弟?”还有几个青年说:“我是二徒弟!”“我是三徒弟!”“……”修福老汉说:“要看势,也不要太过火了!”冷元说:“不怕!你不听小常说以后大家都要有权啦吗?只要说到理上,他能把咱们怎么样?我看这世界已经变了些了,要不小常这些人怎么能大摇大摆来组织咱们来?”有的说:“对,胆子放大些吧!”七嘴八舌吵了一会,都主张痛痛快快碰小毛一顿。

  第二天早晨,铁锁到区上叫王工作员去了,小常在庙里等着。他坐着没事,就在庙里来回游玩。这庙院,上半院仍是神像占着,下半院东西两座大房子,一边是公道团,一边是村公所,正南戏台下边是厨房,东南是大门,西南角房是自卫队队部。左看右看,也没有一个房子能叫牺盟会占。他见大门内还有坐东朝西一间小屋子,开门一看老宋住在里边。老宋问他要什么,他说:“没有事,我是闲玩。”说着随手又给他把门闭住。这时候,大门忽然开了个缝,一个很精干的青年伸进一颗头来。这个青年看见有人,正把脖子往回一缩,忽然认得是小常,便笑道:“我当是村长来!”他又把门缝开大了一点进来了,原来是白狗。小常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却见过他——头天晚上在碾道讲完了话,他也到铁锁家里去,还问长问短。小常笑向他道:“是村长你就不敢进来了?”白狗嘻嘻地笑了。小常问他道:“你找谁?”白狗道:“就找你!”小常道:“找我做什么?”白狗道:“问问你几时还给我们讲话啦。”小常道:“大家这几天还忙不忙?”白狗道:“不很忙了,都杀地啦。大家都想听你讲话。只要你说定几时讲,谈一晌也不要紧!”小常道:“晌午再决定吧!决定了我通知你们。”白狗答应着去了,小常就仍回公所的房子里来。

  他叫村长给牺盟会找个办事的地方,村长说庙里没有房子了,村里还有一座公房,从前是打更的住的地方,这会空着,可以用。村长不愿意叫牺盟会到庙里来,怕他们来了以后,自己跟李如珍、春喜、小喜这些人谈起什么来不方便;小常觉着庙里既然有村公所、公道团,平常的老百姓就不愿意进来,这种成见马上还打不破,况且谈起村里的坏家伙们来也不方便,因此也不愿意把地点弄到庙里来。这样两方的心事一凑合,就决定用庙外的地方了。

  早饭时候,铁锁也回来了,王工作员也来了,大家先去看过那座更坊,决定就在这里。铁锁马上去叫了十几个人来,扫地的扫地,糊窗的糊窗,垒火炉,借桌凳……不多一会就把个房子收拾得像个样子。小毛虽然也在里边手忙脚乱卖弄他的热心,可是大家都不答理他,又故意笑笑闹闹叫他看。

  小常跟王工作员谈了一会村情,又叫他以后对哪些人哪些事不明白时候多问铁锁。他们又决定就在当天午饭以后,再开一个群众大会,重新给大家谈一谈牺盟会的行动纲领和组织纲领,然后叫大家自动入会。

  晌午白狗又来问小常几时讲话,小常就顺便告他说吃过午饭要开个群众会。他问过以后,端着碗满村跑,一会全村就都知道了。小常吃过饭,向村长说要在下午召开个群众会,村长答应着,正吩咐老宋去打锣,白狗就跑进来向小常道:“特派员,请你到更坊门口去讲话啦!”小常道:“知道了,正说着去打锣集合啦!”白狗道:“不用打了,人都到齐了!”说着小毛也跑进来请小常去讲话,并且又把那个名册从桌上拿起来道:“拿上咱的名册点点名!”小常正准备处理这个名册的事,见他拿上了,也不禁止。

  到了更坊门口,男男女女早已坐下一大群,跟坐在戏台下等开戏一样。不知道是哪几个人懂得鼓掌,当小常走近的时候,有两三个人拍起手来,有些孩子们跟着拍,慢慢全场上也就跟着拍起来了。早有人在更坊阶台上放了一张桌,大家都面朝着那里,小常知道那就是讲台,便走上去,王工作员跟上去,小毛也跟上去把名册恭恭敬敬递给小常。

  鼓掌声停了,人都静下来,小常翻开名册。这时小毛看见用起他的名册来了,十分得意。冷元、铁锁他们几个人却都摇头,暗想道:“昨天晚上不是说不承认他那个名册吗?为什么还要用它!”只见小常看着最后一个名字叫道:“崔黑小!”一个三十来岁的人站起来答道:“在!”这人是河南滑县来的一个逃荒的,穿的衣裳,粗看好像挂了几片破布。他好像不敢见人,站起来答了一声就又把头低下。小常问他道:“你因为什么入会?”崔黑小用他那豫北话答道:“咱不知道!”小常又问道:“谁介绍你?”他抬起头来反问道:“啥呀?”小常又说了一遍,他仍用他那豫北话道:“咱不懂!”冷元他们那些扔砖头话早就预备好了。这个说“谁也不懂”,那个说“只有小毛一个人懂得”,小毛急了,便向崔黑小发话道:“不是我介绍的你?”崔黑小道:“你问我多大岁数,写了我个名,我也不知道是弄啥啦呀?”扔砖头话跟着又都出来了:“查户口啦!”“挑壮丁啦!”“练习字啦!”……小常便正正经经向小毛道:“同志!这样子发展会员是不对的!你想他们连会里的行动纲领组织纲领都不懂,哪里会有作用啦?”小毛分辩道:“他是个外路人,不懂话。我不过把他浮记在后边,本来就没有算他。”小常道:“噢,原是这样,那就再问问本地人吧!”小常又翻开名册,从头一名李如珍问起。李如珍答了几句笼统话,也说不出具体要做些什么来。小常挨着一个一个往下问,有的老老实实说“不知道”,有的故意说些风凉话——比方说“为了敬老爷”,“为了娶老婆”……小常问了两张以后,便停住了问,又正正经经向小毛道:“不行!咱们事前的宣传工作不够!”又向大家道:“我也不用再往下问了,看样子是谁也不了解。我们这个会,特别要讲究自愿,总得宣传的人先把会的纲领讲明白,谁赞成我们的纲领,自己找两个会员来介绍,再经过当地的分会组织委员准许,然后填了志愿书,才能算本会会员。现在这个名册作为无效,咱们再重新宣传重新组织。”冷元他们几个人齐喊道:“对!”冷元道:“又可惜把好几张纸糟蹋了!”小常接着道:“现在我先把牺盟会的行动纲领给大家谈谈。”接着就本着牺盟会行动纲领的精神,用老百姓的话演义了一番,说得全村男男女女都知道牺盟会是干甚的了。

  他讲完了行动纲领以后,又说道:“现在大家既然知道牺盟会是干什么的了,谁想干这些,就可以自动报名。这个名册上的人,都没有按入会的章程入会,按章程入会的,在你们村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铁锁同志,我介绍的;一个是小毛同志,王同志介绍的……”才提出小毛的名字,大家轰隆轰隆嚷起来:“不要小毛!”“不要狗尾巴!”……白狗故意挤到前边大声道:“为什么不要?特派员说过‘有钱的出钱’,人家很有钱,有了人家,会里花钱不困难!”又有人说:“会里不用什么钱!不要他!”又有人说:“怎么不用钱?花钱路多啦!打日本能不用枪?教人家老叔给咱买几条枪!”又有人说:“你怕他不给你买啦?跟着龙王吃贺雨可以,叫他出钱呀?”冷元说:“那可不能由他!你不听特派员说‘会员得照着纲领办事’吗?‘有钱的出钱’是‘纲领’,只要他是个会员!”小毛听到要他出钱,已经有点后悔,却也不好推辞,正在踌躇,又听有个人说“出钱也不要他”,他便就着这句话道:“大家实在跟我过不去,我不算好了!”又向小常道:“特派员,入了会还能退出不能?”小常道:“在咱们的组织章程上看,出入都是自由的,不过能不退出还是不退出好,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小毛低声道:“不!大家跟我心事不投,不要因为我一个人弄得会里不和气!”他满以为小常不知道他的为人,才找了几句大公无私的话来卖弄,好像真能为大家牺牲自己。小常早已猜着他是被大家叫他出钱的话吓住了才要退出,可是也不揭破他的底,也很和气地低声答道:“那你看吧!完全由你!”他见准他退出,除不以为耻,反而赶紧向大家声明道:“大家不用说了,我已经请准特派员退出了!”全场鼓掌大笑。

  小常怕小毛面子上不好看,本不想在当场宣布,这会见他自己宣布了,也就宣布道:“小毛同志既然一再要退出,我们以后也只好请他在会外帮忙吧!这么一来,你们村子里现在只剩铁锁一个人是会员了。自今天晚上起,我跟王同志就都住在这新房子里,谁想入会就可以到这里报名。我,王同志,还有铁锁,我们三个都可以当介绍人。我还要到别的村里走走,王同志可以多住几天,帮你们成立村分会。”谈到这里,会就结束了。

  当晚,冷元、白狗等六七个热心的人,到村里一转,报名的就有三十多个。小常见事情这样顺利,次日也没有走,当下就开了成立大会,选出负责人——铁锁是秘书,杨三奎老汉的组织委员,冷元的宣传委员。负责人选出后,小常和王工作员又指导着他们分了小组,选了小组长,定下会议制度,这个会就算成立了。

  九

  下午开过了村牺盟分会的成立大会,晚上,小常、王工作员,正跟铁锁他们几个热心的青年人们谈话,忽然来了个穿长衣服的中年人,拿着个名片递给小常,说道:“特派员!我爹叫我来请你跟王同志到我们铺里坐一坐!”小常接住片子一看,上边有个名字是“王安福”,便问铁锁道:“这是哪一位?怎么没有听你提过?”冷元在旁抢着道:“是村里福顺昌的老掌柜,年轻时候走过天津,是个很开通的老人家。自从听说日本打进来,他每逢县里区里有人来了,总要打听一下仗打得怎么样。”别的人也都说:“去吧!你给老汉说些打胜仗的消息,老汉可高兴啦,逢人就往外传!”小常说了声“好吧”,便同王工作员,跟着王安福的儿子到福顺昌来。

  他们走近铺门,一个苍白胡须的高鼻梁老汉迎出来,规规矩矩摘了他的老花眼镜向他们点过头,又把眼镜戴上,然后把他们让到柜房。柜房的桌子上早摆好了茶盘——一壶酒,几碟子菜——虽不过是些鸡子豆腐常用之物,却也弄得鲜明干净。小常一见这样子,好像是有甚要求——前些时候,城里有几个士绅,因为想逃避合理负担,就弄过几次这种场面——可是既然来了,也只好坐下。他想如果他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根据在城里的经验,就是吃了酒饭,仍旧可以推开。

  小常这一回可没有猜对。王安福跟那些人不一样,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他对别的从县里区里来的人,也没有这样铺张过,这时对小常,完全是诚心诚意地另眼看待。“七七”事变后,两三个月工夫日本就打进山西的雁门关来,这完全出他意料之外。他每听到一次日本进侵的消息,都要焦急地搔着他的苍白头发说:“这这这中国的军队都到哪里去了?”他不明白这仗究竟是怎样打的,问受过训的村长,村长也说不出道理来;问县里区里来的人,那些人有的只能告诉他些失败的消息,有的连这消息也没有他自己知道的多,道理更说不上;虽然也有人来组织这个“团”那个“会”,又都是小喜、春喜一类人主持的,也不过只造些名册,看样子屁也不抵;他正不知照这样下去将来要弄成个什么局面,忽然听说小常来了,他觉着这一下就可以问个底细了。小常这人,他也是从铁锁被捕以后才听到的。当时是**时期,他不敢公开赞成,只是暗暗称赞,因为他也早觉着“非把那些仗势欺人的坏家伙一齐打倒,世界不会有真理”,只是听说小常是**,这点他不满意。春喜他们说**杀人放火他是不信的,他对于**,只是从字面上解释,以为**一来,产业就不分你的我的,一齐成了大家的。他自己在脑子里制造了这么个**影子,他就根据这个想道:“要是那样,大家都想坐着吃,谁还来生产?”他听人说过小常这个人以后,他常想:“那样一个好人,可惜是个**!”这次小常来了,他也跟大家一样,黑天半夜拄着棍子到铁锁门口听小常讲话,第二天晌午在更坊门口开群众大会,他也是早早就到,一直瞪着眼睛听到底。听过这两次话以后,他更觉着小常这个人果然名不虚传,认理真,见识远,看得深,说得透。他还特别留心想听听关于**的事,可是小常两次都没有提。这次他请小常,除了想问问抗战将来要弄个什么结果,还想问问小常究竟是不是**。

  他陪着小常和王工作员吃过酒,伙计端上饭来。他们原是吃过饭的,又随便少吃了一点就算了。酒饭过后,王安福老汉便问起抗战的局面来。小常见他问的是这个,觉着这老汉果是热心国事的人,就先把近几个月来敌人的军事部署和各战场的作战情形,很有系统地报告了一番;又把中共**答记者问时说的持久战的道理讲了一下——那时《论持久战》一书还没有出版。王安福老汉是走过大码头的,很愿意知道全面的事,可惜别的从区里县里来的人,只能谈些零星消息,弄得他越听越发急,这会听着小常的话,觉着眉目清醒,也用不着插嘴问长问短。他每听到一个段落,都像醒了一场梦,都要把脖子一弯,用头绕一个圈子道:“唔——是!”他对于打仗,也想得退简单,以为敌人来了最好是挡住,挡不住就退,半路得了手再返回来攻,得不了手就守住现有的原地,现有的原地守不住就还得退;退到个角上再要守不住,那恐怕就算完了。这时他见小常说像自己住的这块地方也可能丢,但就是丢了以后,四面八方都成了日本人,也还能在这圈里圈外抗战,而且中间还不定要跟敌人反复争夺多少次,一直要熬到了相当的时候,才能最后把敌人熬败。这种局面他真没有想到过。他听小常说完,觉着还可能过这种苦日子,实在有些心不甘。他呆了一大会没有说什么,最后皱着眉头道:“照这样看来,熬头长啦呀?”小常见他这样说,就反问他道:“你不信吗?”王安福道:“信信信!你说得有凭有据,事实也是这样,我怎能不信?我不过觉着这真是件苦事,可是不熬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最后还能熬败日本,虽吃点苦总还值得。”他又捏着他的苍白胡须道:“我已经六十了,熬得出熬不出也就算了,可是只要后代人落不到鬼子手也好呀!自从日本进攻以来,我一直闷了几个月,这一下子我才算蹬着底了。”

  接着他又道:“常先生,我老汉再跟你领个教:牺盟会是不是**啦?”小常觉着他问得有点奇怪,但既然这样问,也只好照着问题回答道:“这当然不是了!牺盟会是抗日救国的团体;**是政党,原来是两回事。”王安福道:“常听说先生你就是**,怎么现在又成了牺盟会特派员呢?”小常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因为只要愿意牺牲救国,不论是什么党不是什么党都可以参加牺盟会。”王安福道:“这我也清楚了,不过我对你先生有个劝告,不知道敢说不敢说?”小常还当是他发现了自己的什么错处,马上便很虚心地向他道:“这自然很好,我们是很欢迎人批评的。”安福老汉道:“恕我直爽,像你先生这样的大才大德,为什么参加了**呢?我觉着这真是点美中不足。”小常觉得更奇怪,便笑道:“王掌柜一定没有见过**人吧?”王安福道:“没有!不过我觉着**总是不好的,都吃起现成来谁生产啦?”小常见他对**是这样了解,觉着非给他解释不行了,便给他讲了一会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共产主义,最后告他说共产也不是共现在这几亩地几间房子,非到了一切生产都使用机器的时候不能实行共产主义。告他说共产主义是**最后才要建设的社会制度。又把社会主义苏联的情形讲了一些。说了好久,才算打破他自己脑子里制造的那个**影子。他想了一会,自言自语道:“我常想,像你先生这样一个人,该不至于还有糊涂的地方啦呀?看来还是我糊涂,我只当把产业打乱了不分你我就是共产。照你说像在苏联那社会上当个工人,比我老汉当这个掌柜要舒服得多。”他又想了一下道:“不过建设那样个社会不是件容易事,我老汉见不上了,咱们且谈眼前的吧,眼看鬼子就打到这里来了,第一要紧的自然是救国。我老汉也是个中国人,自然也该尽一分力。不过我老汉是主张干实事的,前些时候也见些宣传救国的人,不论他说得怎么漂亮,我一看人不对,就不愿去理他,知道他不过说说算了。你先生一来,我觉着跟他们不同,听了你的话,觉着没有一句不是干实事的话。要是不嫌我老汉老病无能,我也想加入你们的牺盟会尽一点力量,虽然不济大事,总也许比没有强一点,可不知道行不行?”小常和王工作员齐声道:“这自然欢迎!”小常道:“像你老先生这样热心的人实在难得!”王安福见他两人对自己忽然更亲热了,振了振精神站起来道:“我老汉主张干实事,虽说不是个十分有钱的户,可是不像那些财主们一听说出钱就吓跑了。会里人真要有用钱的地方,尽我老汉的力量能捐多少捐多少!就破上我这个小铺叫捐款!日本鬼子眼看就快来抄家来了,那还说这点东西?眼睛珠都快丢了,那还说这几根眼睫毛啦?”小常和王工作员,听了他这几句话,更非常佩服他的真诚,连连称赞。后来小常又说捐款还不十分必要,当前第一要紧的事是减租减息动员群众抗日,能动员得大多数人有了抗日的心情,再组织起来,和敌人进行持久战。问他有没有出租放债的事,是不是可以先给大家做个模范,他说:“这更容易!不过咱是生意人家,没有出租的地;放债也不多,总共以现洋算不过放有四五千元,恐怕也起不了多大模范作用!”小常说:“做模范也不在数目多少,况且四五千元现洋已经不是个小数目,至少也可以影响一个区!”王安福答应道:“这我可以马上就做,回头我叫柜上整理一下,到腊月齐账时候就实行!不说照法令减去五分之一,有些收过几年利的连本都可以让了!”

  两下里话已投机,一直谈到半夜。临去时小常握着王安福的手道:“老同志!以后我们成自己人了,早晚到城就住到咱们会里!”王安福也说:“你们走到附近,也一定到这里来!”这样便分手了。

  六十岁的王安福参加牺盟会自动减息这件事,小常回到县里把它登在县里动员委员会的小报上,村里有铁锁他们在牺盟会宣传,王安福老汉自己见了人也说,不几天村里村外,租人地的,欠人钱的,都知道减租减息成了政府的法令,并且已经有人执行了,也就有好多向自己的地主债主提出要求,各村的牺盟会又从中帮助,很快就成了一种风气。

  李如珍是靠收租收利过活的;小喜、春喜自从民国十九年发财回来,这几年也成了小放债户;小毛也鬼鬼捣捣放得些零债。他们见到处都是办减租减息,本村的王安福不止自动减了息,还常常劝别人也那样做。他们自己的佃户债户们大多数又都参加了牺盟会,成天在更坊开会,要团结起来向自己提出要求。他们觉着这事不妙,赶紧得想法抵挡。李如珍叫春喜到县里去找县公道团长。春喜去到县里住了一天,第二天回来就去向李如珍报告。

  这天晚上,李如珍叫来了小喜、小毛,集合在他自己的烟灯下听春喜的报告。夜静了,大门关上了,春喜取出一个记要的纸片子来报告道:“这一次我到县团部,把叔叔提出的问题给县团长看了,县团长特别高兴,觉着我们这里特别关心大局,因此不嫌麻烦把这些问题一项一项都详细回答了一下。他说最要紧的是防共问题。他说咱这公道团原来就是为防共才成立的,现在根本还不变,只是做法要更巧妙一点。他说防共与容共并不冲突。他说阎司令长官说过:‘我只要孝子不要忠臣!’就是说谁能给阎司令长官办事,阎司令长官才用谁。对**自然也是这样,要能利用了**又不被**利用。既然容纳了**,又留着我们公道团,就是一方面利用他们办事,一方面叫我们来监视他们,看他们是不是真心为着阎司令长官办事,见哪个**员做起事来仍然为的是**,并不是为阎司令长官,我们就可以去密电报告,阎司令长官就可以撤他的职。第二个问题:‘牺盟会是不是**?’他说牺盟会有许多负责人是**员,因为他们能团结住许多青年,阎司令长官就利用他们给自己团结青年。他们自然也有些人想利用牺盟会来发展**,可是阎司令长官不怕,阎司令长官自任牺盟总会长,谁要那样做,就可以用总会长的身份惩办他。”

  李如珍插嘴问道:“他就没有说叫我们怎样对付牺盟会?”

  春喜道:“说来!他说最好是能把村里的牺盟会领导权抓到我们自己人手里,要是抓不到,就从各方面想法破坏它的威信,务必要弄得它起不了什么作用。”

  李如珍翻了小毛一眼道:“我说什么来?已经好好抓在手了,人家说了个‘出钱’就把你吓退了!其实抓在你手出钱不出钱是由你啦,你一放手,人家抓住了,不是越要叫你出钱吗?现在人家不是就要逼咱执行减租减息法令吗?”说到这里他回头问春喜道:“阎司令长官为什么把减租减息定成法令啦?”

  春喜道:“接下来就该谈到这个。县团长说:这‘减租减息’原来是**人提出来的。他们要求阎司令长官定为法令,阎司令长官因为想叫他们相信自己是革命的,就接受了。不过这是句空话,全看怎样做啦:权在我们手里,我们拣那些已经讨不起来的欠租欠利舍去一部分,开出一张单子来公布一下,名也有了,实际上也不受损失,权弄到人家手里,人家组织起佃户债户来跟我们清算,实际上受了损失,还落个被迫不得减的顽固名字。”

  李如珍又看了小毛一眼,小毛后悔道:“究竟人家的眼圈子大,可惜我那时没有想到这一点。”小喜笑道:“一说出钱就毛了,还顾得想这个!”说得大家齐声大笑。

  春喜接着道:“这几个问题问完了,我就把小常到村成立牺盟会的经过情形向他报告了一下。他说别的地方也差不多都有这样报告,好像小常是借着牺盟会的名字发展**。他说他正通知各地搜集这种材料,搜集得有点线索,就到司令长官那里告他,只要有材料,不愁撤换不了他。这次去见县团长,就谈了谈这些。”

  小喜道:“报告听完了,我们就根据这些想我们的办法吧!马上有两件事要办:一件是怎样抵抗减租减息,一件是怎样教铁锁他们这牺盟会不起作用。”

  小毛抢着道:“抵抗减租减息,我想县团长说的那个就好,我们就把那些讨不起来的东西舍了它。”

  李如珍道:“我觉得不妥当,县团长既然这样说,可见这法子有人用过了。空城计只可一两次,你也空城计我也空城计,一定要叫人家识破。我想咱村虽然有铁锁他们那个牺盟会,可是大权还在我们手,村长是我们的人,公道团是春喜,开起总动员委员会来,虽然是三股头——公道团、牺盟会、村政权——有两股头是我们的,怎么也好办事。”

  春喜抢着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办法来了,我们可以想法子跟他们拖。总动委会开会时候,我们就先把这问题提出来——先跟村长商量一下,就说我们要组织个租息调查委员会,来调查一下全村的租息关系,准备全村一律减租减息。铁锁他们都拿不起笔来,我们就故意弄上很详细整齐的表册慢慢来填,填完了就说还要往上报——这样磨来磨去,半年就过去了。”

  小毛插嘴道:“过了半年不是还得减吗?”

  小喜抢着道:“我看用不了两个月日本就打来了,你怕什么?况且这只是个说法,不过是叫挡一挡牺盟会的嘴,只要能想法把牺盟会弄得不起作用,这事搁起来也没人追了。”

  李如珍道:“对!只要把牺盟会挑散了就没人管这些闲事了。我看还是先想想怎样挑散牺盟会吧!”

  小喜道:“这我可有好办法。咱李继唐是个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人,还坏不了这点小事?”

  春喜道:“你且不要吹!你说说你的做法我看行不行!现在多少跟从前有点不同,不完全是咱的世界了——自那姓常的来了,似乎把铁锁他们那伙土包子们怂恿起来了,你从前那满脑一把抓的办法恐怕不能用了。”

  小喜道:“这也要看风驶船啦吧,我该认不得这个啦?一把抓也不要紧,只要抓得妙就抓住了!”

  春喜道:“这不还是吹啦吗?说实在的,怎么办?”

  小喜道:“办法现成!说出来管保你也觉着妙!铁锁他们那伙子,不都是青壮年吗?我不是自卫队长吗?我就说现在情况紧急,上边有公事叫加紧训练队员。早上叫他们出操,晚上叫他们集中起来睡觉,随时准备行动,弄得他们日夜不安根本没有开会的时候,他们就都不生事了,上边知道了又觉着我是很负责的,谁也驳不住我!”

  还没等春喜开口,李如珍哈哈大笑道:“小喜这孩子果然有两下子!”春喜、小毛也跟着称赞。

  事情计划得十全十美,四个人都很满意。李如珍因为特别高兴,破例叫他们用自己的宜兴磁烟斗和太谷烟灯过了一顿好瘾。

  铁锁他们果然没有识破人家的诡计,叫人家捉弄了——村总动委会开会,通过了调查租息与训练自卫队。自从自卫队开训以后,果然把村里的青壮年弄得日夜不安,再没有工夫弄别的。王工作员虽然也来过几次,可惜人年轻,识不透人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见人家表格细致,训练忙碌,反以为人家工作认真,大大称赞。

  只有王安福老汉不赞成这两件事。他倒不是识破人家的计划,他是主张干实事的,见他们那样做抵不了什么事,因此就反对。一日他又进城去,小常问起他村里的工作,他连连摇头告诉小常道:“不论什么好事,只要有小喜、春喜那一伙子搅在里边,一千年也不会弄出好结果来。像减租减息,照我那样自己来宣布一下就减了,人家偏不干实事,偏要提到总动委会上慢慢造调查表,我看不等他们把表造成,日本人就打得来了。自你走后,牺盟会一次会也没有开成,人家小喜要训练自卫队,领得一伙人,白天在地里跑圈子,拔慢步,晚上集合在庙里睡觉,把全村的年轻人弄得连觉也不得睡,再没有工夫干别的事。我看那连屁也不抵!不论圈子跑得多么圆,慢步拔得多么稳,有什么用处?”

  小常是多经过事的人,自听王安福这么一说就觉着里边有鬼。问了一下县自卫队长,队长说:“谁叫他这样训?”后来队长又派了个人去替小喜当队长,调小喜到县受训去。

  这样一来,小喜他们的计划被打破了。恰巧那时阎锡山觉着决死队学了八路军的作风,恐怕他掌握不住,又到处派些旧军官另成立队伍。这些队伍也名“游击队”,在本县派的是个姓田的旧连长来当队长,叫田支队。小喜被调之后,也无心入城受训,就参加到这田支队去。

  十

  新从县里派来的自卫队长也是牺盟会会员,来到村里,除不妨碍牺盟会开会,自己又参加在里边,每天晚上要跟大家在一处谈谈——有别的事,就谈别的事;没别的事,就谈打游击,既不误会里的事,对训练自卫队也有帮助。牺盟会的工作更顺利了。王安福实行减息以后,大家要求李如珍跟王安福看齐,不要只造表不干实事,弄得李如珍无话可说,只盼望敌人早些来把这事耽搁一下。

  果然不几天消息更吃紧了,平汉、正太两路已被敌人打通,牺盟会只顾动员大家空室清野,把减租减息的事暂且搁起来。租虽说暂且可以不减,李如珍也没有沾了光,从平汉、正太两路退下来的五十三军、九十一师、骑四师、孙殿英的冀察游击队、张仁杰的什么天下第一军……数不清有多少番号的部队都退到山西上党一带的乡间来。这些部队,不知道是谁跟谁学的,差不多都是一进村就打枪,把老百姓惊跑了他们抢东西,碰上人就要东西,没有就打。受过“孝子”训的村长偷跑了,区长也偷跑了,李如珍平素的厉害对这些老总们一点也用不上,结果被孙殿英的侯大队绑了票。

  把李如珍绑走了,这里情愿花钱去赎,可是找不上个说票的人——村里的好人只恨他死不了,谁还管他这些闲事;坏人又找不上个胆大的,春喜不敢去,小毛更是怕死鬼,别的烟鬼赌棍,平常虽好跟来跟去吸口烟灰,遇上这事,谁也躲得不见面了。家里人跟春喜、小毛商量了半天,都说非小喜不行,才打发人到田支队把小喜找回来。小喜巴不得碰上这些事,便满口应承去找侯大队。他去了三天没有回来,家里人正在发急,也找不上个探信的。第四天,小毛、春喜仍到李如珍家计划觅人探信,到了晌午李如珍跟小喜都回来了。大家问起怎样回来的,小喜洋洋得意道:“我一去了,他们打发了个参谋跟我打官腔,说‘部队里生活困难,请你叔父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他捐几个“救国捐款”’。我说:‘这个容易,我管保能想出办法来给部队里补充些东西。我叔父虽有几顷地,可是没有现钱,这些年头卖地又没人要,不要在他身上打主意。’这个参谋见我是个内行人,就排开烟灯让我过瘾,两个人在灯下说了一会实底话。他说先叫我帮他们弄些东西来再放人,我也答应了。破了两三天工夫,黑夜也下了点劲,花布油酒,帮着他们弄了几十驮子,他们高兴了,请我跟叔叔吃了几顿酒饭,就打发我们回来了。”李如珍家里人听说没有花一个钱,自然十分高兴,春喜、小毛听了,也都佩服了小喜的本领。小毛还要问在哪里弄的那几十驮东西,小喜说:“这你不用问!‘黄河岸上打平和,几时不是吃鳖啦?’”

  阴历年节到了,因为时候不对,谁也无心过年,差不多都连个馍也没有蒸。亲戚们也不送节了,见了面不说拜年,先问“你村住的是什么队伍”,“抢得要紧不要紧”。将就过了正月十五,日本飞机到县里下过了弹,不几天敌人就通通嘡嘡从长治打过来了。村子离汽车路虽然只有十来里,敌人的大部队却没有来,只有护路的骑兵,三三五五隔几天来绕一趟。凡是有个头目的队伍,抢人时候虽然很凶,这时一听炮响,却都钻了大山,只剩下三五成群的无头散兵比从前抢得更凶些。

  村里的自卫队一来没有打过仗,二来没有家伙,只有一条步枪两个手榴弹,不能打,只能在村外放个哨,见有敌人来了,土匪来了,跟村里送个信,叫大家躲一躲。

  李如珍是输过胆的,听说有个什么动静就往地洞里钻。春喜因为家里没有地洞,成天在李如珍家借他的地洞藏身。一天,太阳快落的时候,小毛跑来跟李如珍、春喜说:“那个王工作员又来了,听说他当了咱这一区的区长。”李如珍道:“区长不区长那抵什么事?多少军队还跑得没影子啦!”才说了几句话,外边有人说来了十来个溃兵,吓得李如珍、春喜、小毛把大门关起来躲进地洞里。停了一会没动静,李如珍打发小毛到楼上的窗窟窿去瞭望。小毛才上去,就见有一个兵朝着大门走来。吓了他一跳,正预备去报告李如珍去,忽然又看见是小喜,便轻轻喊道:“继唐!”小喜听出是小毛的声音,便答道:“是你呀?快开门!”小毛道:“听说有十来个散兵?”小喜道:“没有事!你放心开开吧!”小毛开了门放他进来,又到洞里去把李如珍、春喜都叫出来。

  李如珍问小喜道:“喜!你跟哪里来的?田支队驻在哪里?”小喜道:“我在侯大队住了几天,日军就来了,田支队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侯大队开到陵川大山里去了,我就留在附近,后来碰到个熟人,是豫北人,姓王,从前在太原会过面。”又望着春喜道:“这人你也许知道:民国十九年,老阎要成立四十八师,他们手下有一把子人想投老阎,那时候他在太原住过几天,我在四十八师留守处当副官,和他谈过几次,后来老阎失败了,没有弄成。这次他们跟着孙殿英的冀察游击队到咱们这边来。近几天孙军往东山去了,他拉出几十个人来住在白龙庙,又收了些散兵,自称王司令,我在他那里算参谋长,就在附近活动。”李如珍道:“我这几天闷在家里哪里也不敢去,究竟咱们这地方是个什么局势?你可以给我谈谈!”小喜道:“大势是这样:汽车路和县城是日军占了。城里有了维持会,会长姓卫。”又望着春喜道:“这人你也许知道,是个大胖子,在太原时候常好到五爷公馆去,后来在禁烟考核处当过购料员。”春喜道:“认得。”小喜接着道:“城里秩序就靠他来维持。一出城,汽车路上每隔十里八里就有个日军的哨棚,多则一两班人,少则三五个人,巡逻的骑兵常常来往不断,有时候也到附近各村去走一走。汽车路旁的村子也都有了维持会,日军过来也招呼一下。”李如珍道:“你们跟日军跟维持会取什么关系?”小喜道:“还没有关系,白龙庙在山上,离汽车路二三十里,我们不到汽车路上去,他们也不到山上去,见不了面!”李如珍道:“家里实在不好住呀!光散兵一天不知道就要来几次……”小喜道:“散兵没关系!别的部队都走了,附近三二十里,凡是三个五个十个八个零兵,都是我们的人,见了他们,只要一说你认得我,管保没事。”李如珍道:“虽是那样说,心里总不安,城里要是有个秩序,还不如搬到城里去住。你能不能给那姓卫的写个信介绍一下?”春喜抢着道:“要是他,我认得,我可以替叔叔去打听一下,要合适的话,我跟叔叔同去,说不定还能找点事干!”

  正说着,听见外边好多人乱吵吵的,小毛跑到门边去听了一下,回来说:“街上人说捉住十个逃兵,缴了六条枪。”小喜跳起来问道:“谁捉的?”小毛道:“听说是自卫队捉住的。”小喜道:“糟了!我走了!”说着就往外走,又摸了一下腰里的手枪。小毛追着问道:“什么事?”小喜头也不回,只把手伸回背后来摆了一摆,开开门跑出去了。李如珍看春喜,春喜看李如珍,小毛跑回来问他们两个人,谁也弄不清是什么事。大家闷了一小会,听见好多脚步声咕咚咕咚越来越近,小毛赶紧去关门,已经来不及了。李如珍跟春喜只当是土匪,赶紧钻地洞。进来的不是土匪,原是王工作员跟自卫队长带着一二十个自卫队员——队员们背着新缴到的步枪,觉着很神气。冷元背着一条枪领着头,一进门就一把抓住小毛问道:“小喜来这里没有?”小毛吓得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说:“没没没有来!”后边有好多村里人也挤进来,有人说:“来了!我还碰见来!”冷元端起枪来逼住小毛道:“说实话!来了没有?”小毛缩成一团道:“来是来过,又走了。”王工作员道:“搜一搜!不要叫漏了!”大家就在李如珍家搜起来。搜到地洞里,搜出李如珍和春喜,只是没有小喜,问了他们两个人一下,都跟小毛说得一样,知道已经跑了,也就算了。

  自卫队长、王工作员、自卫队员和村里的人们一大伙人从李如珍家里出来回到更坊门口。这更坊门口,早已有两个队员拿着枪站岗,把捉住的十个散兵关在更坊里。冷元指着更坊门问王工作员道:“这十个人怎么处理?”王工作员道:“我看趁这会人多,还不如先开会,这十个人留在会后处理。你们可以再分头到各家去召集一下人,最好是全村人都来。”这时敌人离得不很远,开会也不便再打锣,冷元铁锁们一大伙热心的人就跑到各家叫人去,好在这时候捉住了散兵,谁也想来看看,因此人来得反比平常时候更多。人齐了,村长早半月就跑了,李如珍和春喜,一个是村副一个是公道团长,又因为有小喜的事没有敢来。铁锁见村公所没有一个人来,想起自己是牺盟会村秘书,应该来主持会场,就走到更坊的阶台上向大家道:“王同志现在成了咱区的区长了,今天来咱村里工作,先跟大家开个会。现在就先请王同志讲话。”

  王工作员走上去讲道:“老乡们!同志们!现在敌人已经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们的县城和交通大道已经被敌人占领了,正像常特派员上次和你们谈的,我们这里已经成了敌后抗战的形势了。敌人虽然占领了我们的城市和交通要道,可是广大的乡村还在我们手里。我们以后就要凭着这广大的乡村来和敌人长期斗争,熬着打,打着熬,最后把敌人熬得没了劲,才能收复失地。大家不要因为看见许许多多中国军队都走开了,就灰心丧气。现在我给大家报告些好消息:大家都知道大战平型关的八路军吧?现在别的军队往南撤退,这八路军反向北开,收复了宁武、广灵、灵丘、唐县、繁峙、左云、右玉、宁晋、朔县。这些地方,现在都成了敌人的后方,八路军就要在这些地方建立抗日根据地来长期抵抗敌人。现在这军队已经从洪洞赵县到咱们这里来,要和咱们老乡们共同建立抗日根据地,抵抗敌人。可惜旧日的行政人员不争气,平常时候跟老百姓逞威风倒可以,遇上这非常时期就没了本事了。前半个月,消息一吃紧,各路军队一往这里退,县长吓病了,各区区长、各村村长吓跑了,扔下各地的老百姓,任敌人欺负,任溃兵糟蹋,没人管。打电给阎司令长官,阎司令长官才从临汾退出来,连自己也顾不住,他手下的‘孝子’们都紧紧跟着他只怕掉了队,派谁谁不敢来,后来才由咱们牺盟会举荐了个县长。这新县长上任才三天,敌人就打来了。县政府转移出来以后,地方上毫无秩序,区村长没有一个,没办法才由咱们的常特派员举荐了几个牺盟会的工作员当区长,咱这一区就派的是我。咱这一区也和别的区一样,受过训的‘孝子’村长们,跑得一个也没有了。我这次到各村来,先要做这两件事:第一是补选抗日干部,第二是布置眼前工作。这村里,各种救国会还没有成立起来,只好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村干部,先得有村长,大家可以马上补选一个,现在就选!”大家有的提王安福,有的提杨三奎,冷元跳起来道:“我有个意见:我觉着这会是兵荒马乱的世界,当村长不只要热心为大家办事,还要年轻少壮能踢能跳才行!我提张铁锁!”大家不等主席说表决,都一致喊道:“赞成!”后来王区长又叫举了一下手,仍然是全体通过铁锁当村长。村副虽然不缺,可是大家都说李如珍包庇小喜,不叫他再当村副,非改选不行,结果改选了王安福。提到自卫队长,大家一致都说队长好,可不敢调换了。干部选定以后,就布置工作,不过这里离敌人太近,除叫大家宣誓不当汉奸以外,其余的抗日戒严等工作,只能留在干部会上讲。王区长把他的事情宣布完了以后,大家要求报告一下怎么捉住那十个逃兵,并且要求区长处理,区长就让自卫队长先报告经过。

  自卫队长报告道:“今天才吃过午饭的时候,王区长来了。王区长召集牺盟会的同志们在福顺昌开会,村外有自卫队站岗。到了半后晌,一个队员来报告,说村西头山上的小路上来了十来个散兵,到村西头的土窑里刨福顺昌埋的东西,我就集合了几个队员去看。我和队员们在远处看见只有一个站岗的,冷元说这土窑只有一个门,只要把站岗的捉住,就能把其余的人困在窑里。他说他可以去试试看捉得住哨兵捉不住。他慢慢走到哨兵背后的地堰上,猛一下跳下去拦腰把那哨兵抱住就推着跑,别的队员上去把哨兵的枪夺了。那哨兵虽然喊了一声,窑里的人可没有听见。那时我带着队里的两颗手榴弹上在窑顶上,先扔下一颗,响了,里边出来一个头,身子还没出来就叫我喝回去了。我捏着手榴弹上的火线说:‘回去!谁动炸死谁!’他们不动了,我又喊:‘把枪架到门口!不缴枪我把土窑炸塌了,把你们一齐埋在里边!’他们不说话了,一会,一个人出来把五支枪架在门外。我当他们还有,我说:‘为什么不缴完?’他们一个人说:‘我们只有六条枪,放哨的拿走一条。’在村外站岗的一个队员说他们就只是六条枪,也就算了。冷元下去把枪收了,才叫他们出来。我问他们是哪一部分,他们说原来不是一部分,后来叫侯大队一个王连长收编了,驻在白龙庙,这村的李继唐——就是小喜——就是他们的参谋长。这次来刨窑洞,就是小喜领他们来的。小喜怕本地人认得他,把窑洞指给他们就躲开了。完了……这十个人就是这样捉住的。”自卫队牺盟会的人早就都知道了,后来的人不知道,听了队长的报告,都问小喜躲到哪里去了,知道的人告他们说躲在李如珍家,后来又跑了。

  大家又讨论了一会怎样处理这十个人,最后都同意把这十个人交给区长发落,可是以后捉住了小喜,非当着村里人的面枪毙不可。后来这十个人由区长把他们带回县政府,经过了教育又补充了队伍。

  小喜领得十个人出来抢东西,把人也丢了枪也丢了,不好回白龙庙去见姓王的,就跑到城里找着了卫胖子,在维持会当黑狗去了。他自从当了黑狗,领着巡路的日本骑兵回村子里去扰了好几次,把村里人撵得满山跑,把福顺昌的房子也烧了,把春喜叫到城里去给敌人办事,又在村里组织起维持会,叫李如珍当会长,小毛当跑腿的。从这时起,村里的自卫队不能在家里住,年轻妇女不能在家里住,每月要给城里的敌人送猪送羊送白面,敌人汉奸来到村里,饭要点着名吃,女人要点着名要。

  十一

  王安福年纪大了,不能跟着大家在野地里跑,就躲到二十多里外一个山庄上的亲戚家里。这山庄叫“岭后”,敌人还没有去过,汽车路附近抗日的人们被敌人搜得太紧了,也好到这里躲一半天。一天,铁锁冷元们来了,王安福问起村里的情形,冷元说:“不要提了!村里又成了人家李如珍和小毛的世界了!有些自卫队员们,家里已经出了维持款,他们的老人们把他们叫回家里去住,只有咱牺盟会有十几个硬骨头死不维持,背着自卫队的七条枪满天飞。如今是谷雨时候,这里的秋苗都种上了,咱们那里除了几块麦地,剩下还是满地玉茭茬——敌人三天两头来,牲口叫敌人杀吃完了,不只我们不能种地,出过维持款的,也是三天两头给敌人当民夫送东西,哪里还轮得着干自己的活?……”

  王安福听他这样一说,觉着很灰心。他想这种局面到几时才能算了呢?他虽听小常和王区长都说过要慢慢熬,可是只看见敌人猖狂,看不见自己有什么动作,能熬出个什么头尾来呢?他问铁锁近来小常和王区长来过没有,铁锁说:“王区长来过一次,他说咱们过去的动员工作没有做好,现在势力单薄,能保住这几条枪这几个人,慢慢跟敌人汉奸斗争着,就从这斗争中间慢慢发展自己的力量。”

  他们走了以后,王安福独自寻思了一夜。他不论怎么想,总以为没有什么发展的希望,总以为这种局面将来得不到什么好结局。他是急性子人,想起什么来就放不下,第二天早晨起来,他便决定去找小常。

  小常和他们牺盟县分会的几个同志们,跟县政府住在一个村子里,离岭后还有四五十里。王安福一来路很生,二来究竟是六十岁的老汉了,四五十里路直走了一天。太阳快落了,他走到一个小山庄上,看见前边几个村子都冒着很大的烟,看来好像是烧着了房子,问了问庄上的人,说是来了队伍,是队伍烧火做饭,他们庄上人才去送柴回来。问他们是什么队伍,他们也不知道,只说是很多,好几村都驻满了,县政府叫附近的山庄上都去送柴。王安福问了一会也问不清楚,他想既是县政府叫送柴,一定是中国兵,又问了一下县政府住的村子,经庄上人指给他,他就往前去了。

  走到村里,天就黑了,只见各家各院都有住的兵,好容易才找着牺盟会住的院子,找见了小常。这时小常正和几个队伍上的人谈民夫担架问题,黑影里也没有看见他是谁。他也不便打断小常跟人家的谈话,就坐在院里等着。一会小常把那些人都送出去了,回头来看见院里还有个人,向他走末,走近了看见胡须眼镜和手杖,才发现是他,不由得很惊奇地握住他的手道:“呀!老同志!你怎么也能走到这里来?”才说了一句话,又有队伍上的人来找,他便叫别的同志招呼王安福到房子里洗脸吃饭,自己又和这新来的人谈起别的事来。这些人没有打发走,县政府又请他去开会,别的同志又都各忙各的工作。王安福吃饭以后,只好躺在床上等小常。差不多快半夜了小常才回来,王安福听见他一开门,就从床上坐起来道:“回来了?真忙呀!”小常道:“你还没有睡,老同志?不累吗?”王安福一边答应着,便从床上下来坐在桌边。小常把灯拨亮了,也坐下来问道:“找我有事吗?村里近来怎么样?”王安福道:“就是为这事情:村里成了维持会的世界了,李如珍的会长,小毛是狗腿……”小常道:“这个我知道,下边有报告。新近还有什么变化吗?”王安福道:“变化倒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就这个,村里就难过呀!眼看就是四月天了,地里连一颗籽也没有下……”小常道:“不要愁,老同志!我告你一个消息:敌人的第一百零八师团九路围攻晋东南想彻底消灭我们抗日力量,被八路军打得落花流水。今天来的这些八路军,就是来收复咱们这地方来了,现在已经有一路要到你们那地方去打仗,你们那一带马上就要收复……”王安福听到这里忽然大声问道:“真的?”小常道:“可不是真的嘛!明天一早我也要去,去帮他们动员民夫抬担架。”王安福道:“那?那我也跟你相跟回村里招呼去!”小常道:“老同志,你不要急!你老了,跑一天路,明天不用回去,等一两天那里打罢了仗,把敌人打走了你再回去。村里的事,有铁锁他们在家可以招呼了。”劝了他一会,他仍坚决要回去,小常也只好由他。

  这天晚上,小常睡得倒很好,王安福高兴得睡不着。他想把日本一打跑了,第二步一定是捉汉奸——城里一定要捉小喜、春喜,村里也一定要捉李如珍和小毛。他想到得意处,连连暗道:“李如珍!我看你叔侄们还威风不威风?看你们结个什么茧?”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得细——想到战场上怎样打、日本人怎样跑、李如珍被捉住以后是个什么可怜相、小毛怎样磕头祷告、村里人怎样骂他们……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鸡叫才睡着了。当他睡着了的时候,正是军队吃饭的时候。小常就在这时,起来吃过饭,天不明就随军队出发了。王安福起来,太阳就快出来了,别的同志跟他说小常同志随军出发了,叫他住一两天再回去。他心里急得很,暗暗埋怨小常不叫他,马上就要随后赶去。别的同志告他说赶不上了,就是要走也得吃过饭,路上没有吃饭的地方。说话间已经是吃早饭的时候了,他胡乱吃了点饭,仍是非赶回去不行,就辞了会里的同志们,也不再往岭后去,一直往回家的路上赶来。六七十里山路,年轻人也得走一天,这老汉总算有点强劲儿,走到晌午就赶上了部队,不过部队的行列太长了,再往前赴还是,再往前赶还是,也没有找见小常在哪里。快到家了,方圆三五里几个村庄都住下兵;摸了十几里黑赶到了家,庙里也是兵,更坊也是兵,自己的房子被敌人烧得只剩一座,老婆、孩子、儿媳、孙孙全家都挤在里间,外间里也住的是兵。他先不找自己的去处,先到铁锁那里去。这一下找对了,铁锁的三间喂过牲口的房子,也没有被敌人烧了,也没有住着兵,地下还铺着草,小常住在里边,王区长也来了,也住在里边。小常见他回来了,很佩服他的热情,就先让他在铺上休息。他问敌情,铁锁告他说:“听说城里敌人退出来了,今天晚上前边汽车路上的两三个村也住满了,恐怕天不明就会有战事,村里的担架也准备好了。”王安福道:“敌人不知道咱的军队来了吗?”铁锁道:“不知道!大队还没有到的时候,半后晌就有几十个人先来把前边的路封了,不论什么人都不准走过去。”谈了一会,王安福的儿子就来叫王安福吃饭,王安福道:“你把饭端来吧!我还想问询问询别的事!”饭端来了,铁锁说:“要不你就叫老掌柜在这里睡吧,你家也住得满满的了!”王安福的儿子说:“也可以!”回去又送来一条被子。

  大家忙乱了一会,正说要睡,听见外边跑来几个人,有个人问道:“村长在这里吗?”铁锁道:“在!”那人道:“你来看这是不是个好人,半夜三更绕着路往前边跑!”铁锁出去一看是小毛,便向那个兵道:“汉奸!汉奸!维持会的狗腿!”那个兵道:“那就送旅部吧!”小毛急着哀求道:“铁锁铁锁!我我我是躲出去的!我……”那个兵说:“走吧走吧!”就拉着他走了。王安福听见是小毛说话,正要出来看,听见已经送走了,就自言自语道:“小毛!你跑得欢呀?我看你还跑不跑了!”小常、王区长也都已经知道这小毛是什么人,都知道不是冤枉他,也就不问这事,都去睡了。王安福见把小毛捉住了,顺便想起李如珍来,问了问铁锁,说是已经看守起来了,也就放心睡去。

  王安福一连跑了两天路,一连两夜又都没有睡好,这天晚上,他连衣服也没有脱,一躺下去便呼呼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五更打第一颗炮弹才把他惊醒。他醒来,天还不明,屋里早已点着灯。小常、王区长、铁锁都不知几时就走了;才过谷雨,五更头还觉凉一点,他们把草铺上不知谁的被子又给他盖了一条。二妞不知什么时候就起来了,坐在床上。小胖孩睡在她前边也被炮弹惊醒了。二妞向王安福道:“睡不着了,王掌柜?你听!炮已经响开了,他们打仗去了。”小胖孩问道:“娘!你说谁?打什么?”二妞道:“就是说晚上住的那些兵,到汽车路上打日本鬼子去了!”接着又听见两声炮,王安福站起来道:“到外边听听去!”说着就走出去了。小胖孩向二妞道:“娘,咱们也到外边听听!”说着便穿起衣裳,跟二妞走出来。青壮年抬担架的抬担架,引路的引路,早就和军队相跟着走了。街上虽有些妇女儿童老汉们出来听炮声,可也还安静。炮声越来越密,王安福和几个好事的人跑到村外的山头上去看,因为隔着山,看不见发火的地方,只能看见天空一亮一亮的,机枪步枪的声音也能听见。起先只听见在南边一个地方响,后来好像越响地面越宽,从正南展到西南。天明的时候,越响越热闹了,枪声炮声连成一片。不大一会,正西也响开了,和西南正南的响声都连起来,差不多有二三十里长。这时候天已大明,村里的人,凡是没有跟队伍到前边去的,都到村边的各个山头上去听,直到快吃早饭的时候响声才慢慢停下来。这时候,有的回去做饭,有的仍留在山头上胡猜测。忽然西南的山沟里进来一股兵,也弄不清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大家一时慌了,各找各的藏身地方。回去做饭的人听了这消息又都跑出来了,旅部留守的同志们告他们说是自己的队伍回来了,才把大家都叫回去。

  队伍、民夫、自卫队都陆续回来了。敌人全退了,打死好几百,还打坏四个汽车。胜利品很多:洋马、钢盔、枪械、军服、汽车上的轮子、铁柱子……彩号没有下担架,吃过饭就转送到别处去,其余的队伍就住在这一带各村休息。

  旅部把李如珍和小毛交给王区长处理,村里人一致要求枪毙,吓得他俩的家属磕头如捣蒜。后来大家又主张不杀也可以,要叫他们把全村维持敌人的损失一同包赔起来。他们两个的意见是只要不枪毙,扫地出门都可以。政府方面的意见是除赔偿损失以外,还得彻底反省,保证以后永远不再当汉奸,大家一致拥护。这样决定了以后,仍由王区长派人送到县政府处理。

  县城收复了,县政府又回了城。把李如珍和小毛解到县政府以后,小毛因为怕死,反省得很彻底,把他十几年来在村里和李如珍、小喜、春喜一类人鬼鬼捣捣做的那些亏心事,拣大的都说出来了。

  可惜敌人从城里退出来的时候,小喜、春喜两个人跟着卫胖子一伙人,从城里跑出来就躲到田支队去。县政府派人去要,田支队不放人,回了个公函庇护他们说,这些人是他们派到城里维持会里做内线工作的。县政府这边,早有小毛把小喜领着土匪回村刨窑洞,又领着敌人到村烧房子、捉人、组织维持会,把春喜叫到城里当汉奸……根根底底说得明明白白的了,可是田支队死不放,交涉了几次都空回来了。田支队凭着枪杆不让步,县政府凭着真凭实据不让步。后来各做各的——田支队包庇了这些人,县政府没收了他们的家产。

  李如珍和小毛在县里反省了两个月,承认了赔偿群众损失,县政府派了个科长同王区长把他两人押解回村同群众清算。按李如珍在县里算的,共给敌人送过四口猪、十头牛,不足一千斤白面,只要跟小毛两家折变一些活物就够了,还不至于大变产业,可是一回来情形就变了。县府派来的科长同王区长,叫他两个人照着在县里反省的记录再在群众大会上向群众反省一遍,小毛就仍从十几年前说起,把他们从前打伙讹人的事一同都说出来了,内中像春喜讹铁锁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弄得人家倾家败产的事就有十几件,借着村长的招牌多收多派的空头钱更不知用过多少。一提起这些旧事,更引起群众的火来,大家握着拳头瞪着眼睛非跟李如珍算老账不行。李如珍怕打,也只好应随。结果算得李如珍扫地出门还不够,还是科长替他向群众求情,才给他留了一座房子。小毛平常只是跟着他们吃吃喝喝,没有使过多少钱,并且反省得也很彻底,大家议决罚他几石小米叫自卫队受训吃。小喜、春喜的家产一律查封,等要回原人来再处理。

  十二

  敌人走了,李如珍倒了,春喜、小喜走了,小毛吃过亏再也不敢多事了,村里的工作就轰轰烈烈搞起来——成立了工农妇青各救国会、民众夜校、剧团,自卫队又重新受过训,新买了些子弹、手榴弹……

  大家也敢说话了。小喜春喜的产业有许多是霸占人家的,自被查封以后一个多月了也没有处理,有些人就要求把霸占的那一部分先发还原主,其余的候政府处理。铁锁是村长,他把大家的意见转报给王区长,区长报到县政府。

  一天,王区长又到县里追这事,县长说:“这事情弄糟了,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阎司令长官那里告上状,说县政府借故没收了他们的产业,阎司令长官来电申斥了我一顿,还叫把人家两个的产业如数发还。”说着就取出电报来叫他看。王区长看了电报道:“这两个人在村里的行为谁都知道,并且有小毛反省的供词完全可以证明,他们怎么能抵赖得过?我看可以把那些材料一齐送上司令部去,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县长道:“我也想到这个,不过他们都是阎锡山的孝子,阎锡山是偏向他们那一面的,送上去恐怕也抵不了事。虽是这么说,还是送上去对,县政府不能跟着他们包庇汉奸,把已经有真凭实据的汉奸案翻过来。”

  王区长回来把这事告给铁锁,铁锁回到村里一说,全村大乱,都嚷着说不行,也没有人召集,更坊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就开起会来。在这个会上通过由工农青妇各干部领导,到县政府请愿。第二天,果然组织起二百多人的请愿队带着干粮盘缠到县政府去。县长本来是知道实情的,见他们大家把县政府围得水泄不通,一边向他们解释,一边给阎锡山发电报。隔了两天,阎锡山回电说叫等候派员调查。

  大家回来以后把材料准备现成,只等调查的人来,可是等来等去没有消息。一个多月又过去了,倒也派来一个人,这人就是本县的卖土委员①【那时候每县住着一个卖官土的,官衔是“经济委员”,老百姓都叫他是“卖土委员”。】。这位委员来到村公所,大家也知道他是个干什么的,知道跟他说了也跟不说一样,就没心跟他去打麻烦,可是他偏要做做这个假过场,要叫村长给他召集群众谈谈话,铁锁便给他召集了个大会。会开了,他先讲话。他给小喜春喜两个人扯谎,说大家不懂军事上的内线工作,说这两个人是田支队派他们到敌人窝里调查敌人情形的。他才说到这里,白狗说:“经济委员!我可知道这回事!”经济委员只当他知道什么是内线工作,也想借他的话证明自己的话是对的,就向他道:“你也知道?”又向大家道:“你们叫他说说!”白狗道:“人家小喜做内线工作是老行家!”委员插嘴道:“对嘛!”有些人只怕他不明白委员是替小喜他们扯谎再顺着委员说下去,暗暗埋怨他多嘴,只见他接着道:“真是老行家!起先在白龙山土匪里做内线工作,领着十个人回咱村来刨窑洞,一下就把福顺昌的窑洞找着了;后来到城里敌人那里做内线工作,领着敌人到咱村烧房子,一下就把福顺昌烧了个黑胡同。不是老行家,谁能做这么干净利落?”他的话没有说完,大家都笑成一片,都说:“说得真对!”委员本来早想拦住他的话,可是自己叫人家说话,马上也找不到个适当的理由再不叫说,想着想着就叫他说了那么多。白狗的话才落音,冷元就插嘴道:“那你才说了现在,还没有说从前啦,从前人家小喜……”委员道:“慢着慢着!听话!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啦!”别的人乱抢着说:“你没有说完白狗怎么就说起来了?”“你是来调查来了呀,是来训话来了?”“说卖土你比我知道得多,说小喜、春喜你没有我清楚!”“你比我们还清楚,还调查什么?”……后来不知道是谁喊道:“咱们都走吧,叫他一个人训吧!”这样一喊,大家轰隆隆就散了。铁锁见委员太下不了台,就走到台前喊道:“委员的话还没说完啦,大家都不要走!”台下的人喊道:“没说完叫他慢慢说吧!我们没有工夫听!”喊着喊着就走远了。只有十来个人远远站住,还想看看委员怎样收场,铁锁叫他们站近一点再来听话,委员看见已经不像个样子了,便道:“算了算了!这地方的工作真是一塌糊涂,老百姓连个开会的规矩都不懂!”铁锁本来是怕他下不了台,不想他反说是村里的工作不好,铁锁就捎带着回敬他道:“山野地方的老百姓,说话都是这直来直去的,只会说个老直理,委员还得包涵着些!”

  委员一肚子闷气没处使,吃过晚饭便到李如珍家里去。李如珍虽然没有地了,大烟却还没有断,知道委员也有瘾,就点起灯来让委员吸烟。委员问起小喜、春喜的事是谁向县里报告的,并且说:“县政府凭的是小毛的口供,这小毛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李如珍说:“小毛原来也是咱手下的人。”接着就把小毛的来历谈了一谈。委员叫他打发人去叫小毛,他便打发自己的儿子去叫。

  小毛觉着因为自己在县里说的话太多了才弄得李如珍倾家荡产,本来早就想到李如珍那里赔个情,可是又怕村里人说他去跟李如珍捣什么鬼,因此没有敢去。白天开会的时候,他听出委员是照顾小喜、春喜的,也有心去跟委员谈谈,可是一来觉着自己的身份低,不敢高攀委员,再则村里人当面还敢给委员玩丢人,自己当然更惹不起,因此也没有敢展翅。这时委员忽然打发人来叫他,他觉着这正是个一举两得的机会,一来能给李如珍赔个人情,二来能高攀一下委员,自然十分高兴,跟屁股底下上着弹簧一样,蹦起来就跟着来人去了。

  他一进到李如珍家,见委员跟李如珍躺在一个铺上过瘾,知道是自己人了,胆子就更大了一点。李如珍向委员道:“这就是小毛!”委员看了他一眼道:“你就是小毛?坐下!”说着把腿往回一缩,给他让了一块炕沿,小毛凑到跟前就坐下了。委员道:“小毛!李先生说你很会办事,可是为什么一出了门就顾不住自己了呢?”小毛懂不得委员的意思,看了看委员道:“我好长时候了就没有出门呀?”委员笑道:“不是说近几天,是说你在县里。你在县里,给人家瞎说了些什么?”小毛见是说这个,便诉起苦来。他说:“好我的委员!那是什么时候?过命啦呀!不说由咱啦?”委员道:“你也太没有骨头了,那边过命这边不过命?牺盟会人都是**,县长区长都是牺盟会,自然也都是**。他们吃着司令长官的饭不给司令长官办事,司令长官将来要收拾他们。李继唐、李耀唐连这里的李先生都是司令长官的人。你听上**的话来害司令长官的人,将来司令长官收拾**的时候,不连你捎带了?”小毛来时本来很高兴,这会听委员这么一说,又有点怕起来,便哀求道:“委员在明处啦,我们老百姓在黑处啦!反正已经错了,那就得求委员照顾照顾啦!不是我愿跟他们跑呀,真是被他们逼得没办法!”说着就流出泪来。委员道:“你不要怕!错了就依错处来!我看你可以写个申明状,我给你带回去转送到司令长官那里,将来就没有你的事了。不只连累不了你,只要你跟李先生、继唐、耀唐都真正一心,将来他们得了势,还愁给你找点事干?”小毛道:“委员这样照顾我,我自然感谢不尽,不过这申明状怎么写,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个,还得请委员指点一下。”委员道:“这个很容易,你就说他们是**,要实行共产,借故没收老财们的家产,才硬逼着你在人家捏造现成的口供上画了字。只要写上这么一张申明状,对你也好,对继唐他们也好。”又向李如珍道:“虚堂(李如珍的字)!我看这张申明状你给他写一写吧!”李如珍道:“可以!”小毛道:“这我真该摆酒席谢谢!委员明天不要走,让我尽尽我的孝心!”委员道:“这可不必!你们村里**的耳目甚多,不要让他们说闲话。以后咱们遇事的时候多啦,这不算什么!”

  这次调查就这样收场了,李如珍替小毛写的申明状,委员第二天带回去就转到阎锡山那里。村里人也知道这卖土委员回去不会给自己添什么好话,可是既然有这么一回事,也就得再等等上边的公事。

  委员回去又做了一封调查报告,连李如珍替小毛写的申明状一同呈到阎锡山那里去。调查报告的大意说:这个案件完全是**造成的,因为小喜、春喜都是从前**时候的干部——小喜是防共保卫团团长,春喜是公道团团长,因此村里县里的**分子借看政权和群众团体的力量给他们造成汉奸的罪名,把他们的产共了。

  这时候正是八路军在山西到处打败日军收复失地建立抗日根据地的时候,阎锡山的晋绥军退到晋西南黄河边一个角落上,不敢到敌后方来,阎锡山着了急,生怕他自己派出来的干部真正跟八路军合作。决死队学八路军的游击战术和政治领导,他以为是共产化了。在阎锡山看来,山西是他自己的天下,谁来了都应该当他的“孝子”,眼看好多地方,孝子们没有守住,被日本人夺去;孝子们又不会收复,又被八路军收复了,他如何不着急?偏在这个时候,各地都有些受了处分的汉奸们,像春喜们那一类人,不说自己当了汉奸,硬说是人家要共他的产;被敌人吓跑了的行政人员公道团长们,不说自己怕死,硬说牺盟会勾结八路军夺取了他们的权力,都到阎那里告状。阎锡山接到这一批状子之后,觉着这些人跟**是生死对头,就拣那些能干一点的,打电报叫去了一批,准备训练一下作为他的新孝子,小喜、春喜两个人也在内。又打发田树梅到晋东南来把田支队这一类队伍编成独八旅,作为以后反对八路军的本钱。

  小喜、春喜两家的家产被查封以后,因为没有处理,地也荒了。村里人问了县政府几回,县政府说已经又给上边去公事要小喜、春喜归案。等来等去,夏天过了,上边除没有叫他两人归案,又打电报把他两个要走了。又等来等去,敌人二次又来了,大家忙着参加战争,又把这事搁起了。不过这次李如珍、小毛那些人没有敢出头组织维持会。敌人的巡逻部队来过几次,被自卫队的冷枪打死两个人,没有走到村里就返回去了,村里没有受什么损失。后来八路军三四四旅又把敌人打跑了,村里又提起处理小喜、春喜财产的事,又到县政府去问,县政府说上边来了公事,说这两个人都是忠实干部,说小毛的口供是屈打成招,并且把小毛的申明状也附抄在公文里转回来了。

  这一下更引起村里人的脾气来,马上召开了个大会,把小毛捆在会场上。有几个青年把镢头举在小毛的头上道:“仍是我们落了屈打成招的名,这会咱就屈打成招吧!你说吧!你从前的口供上哪一行是假的?”小毛只看见镢头也不敢看人,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全会场的人都喊道:“叫他说!”小毛怕不说更要挨打,就磕着头道:“都都都是真的!”有个人问道:“谁叫你写申明状?”小毛道:“委委委员!”又一个人道:“谁替你写的?”小毛不敢说。有个青年在他的屁股上触了一镢把,他叫了一声。大家逼住道:“快说!谁给你写的?”小毛见不说马上就活不成了,就战战兢兢道:“李,李,李……”头上的镢头又动了一下,他才说出李如珍来。冷元道:“委员怎么叫写申明状?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为什么你就愿意写?”小毛道:“不写不行!委员说那边也要过命啦!”接着就把那天晚上见委员的事又说了一遍。冷元跳上台去喊道:“都听见了吧:口供上都是真的,委员叫他写申明状,老汉奸李如珍管给他写!这里边都是些什么鬼把戏?依我说,咱们自己把小喜春喜的两份产业处理了,原来是讹人家谁的各归原主,其余的作为村里的公产!不论他什么政府,什么委员,什么长官,谁来咱们跟他谁讲理,天王爷来了也不怕他!除非他一分理也不说,派兵把咱这村子洗了!”大家一致举起拳头喊叫赞成。铁锁道:“这样处理,在咱村上看来是十二分公平的了,可是怎么往上级报啦?县里自然也知道这件事的真情,可惜一个卖土委员的调查,一个小毛的申明,把事情弄得黑白不分了,又教县里怎样往上报啦?”杨三奎老汉道:“卖土委员来了开了个会也没有叫村里人说话,在李如珍那里住了一夜,跟小毛他们鬼捣了个申明状就走了,他调查了个什么?依我说,他当委员的既然能胡捣鬼,咱们老百姓也敢告他,就说他调查得不实,叫上边再派人来重查,非把实情弄明白了不可。”大家也都赞成。白狗道:“我有个意见,小毛能给委员写假申明,就能给我们写真申明,就叫他把他那天晚上见委员那事实实在在给咱们写出来。咱们也能给阎司令长官呈上去,呈上去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大家拍手道:“对!马上叫他写!”大家问小毛,小毛说他自己不会写,叫找一个人替他写。大家就举王安福。王安福这时也觉着气不平,便向大家道:“要是平常时候,写个字谁不能啦?可是这会我偏不写!一来我是村副不便写,二来他们太欺人了!办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有人出主意,也有人写,能写那个就不能写这个?”这句话把白狗又提醒了。白狗道:“对!咱们把李如珍抓出来叫他再替他写!叫小毛说一句他写一句,他不写咱就把他送县政府,问问他跟委员跟小毛捣些什么鬼?问问他这汉奸反省了些什么?为什么还替汉奸捏状诬赖好人?”大家又是一番赞成。年轻人已跑去把李如珍抓来了。李如珍见是叫写委员住在他家那天晚上的事,明明是自己写状告自己,哪里肯写?结果被大家拖倒打了一顿,连小毛一同送县政府去了。至于怎样处理那两家的产业,铁锁说:“完全不等上边的公事也不好,不如先把他讹人家的地先退给原主种,其余的东西仍然封存起来,等把官司打到底再处理吧!”年轻人们仍主张马上处理,修福老汉道:“先把地退回原主,其余就再等一次公事吧,看这官司三次两次是到不了底的。”后来大家也都同意,就这样处理了。

  以后一直等到过了年公事还没有来,仔细一打听,才有人说阎锡山逃过了黄河到陕西去了,后来就再没有消息。

  十三

  春天种地的时候,村里等不来上边的公事,李如珍、小喜、春喜他们讹人家的既然经村公所发还各原主,各原主也就种上了。这一年,秋景还不很坏,被李如珍叔侄们讹得破了产的户口,又都收了一季好秋,吃的穿的也都像个人样了。铁锁也打了二十多石粮食,小胖孩也不给人放牛了,回村里来上了学。

  大家不放心的就是上边仍然没有公事,李如珍押在县里也不长不短,催了几次案,县里说:“就照你们村里那样处理吧。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妥当。”最后那一次是铁锁去的,小常告铁锁说:“阎锡山最近正在秋林召集反动势力开会,准备反对咱们牺盟会和决死队这些进步势力,恐怕对你们村里小喜叔侄们要庇护到底。县里对这事不便做主,由你们村里处理了,县里不追究也就算了。”

  到了阴历十一月,忽然有些中央军来村号房子,向村公所要柴要草,弄得铁锁应酬不了。第二天,队伍开来了,又是叫垫街道,又是叫修马路,全村人忙得一塌糊涂。晚上又进来一批人:头一伙里有春喜,和当日在五爷公馆那些尖嘴猴鸭脖子一类人是一伙,说是什么“精建委员”①【“精建委员”即阎锡山的一个特务团体——“精神建设委员会”的委员。】;第二伙里就又看见有小喜,领着一把子带手枪的人,又叫什么“突击队”②【“突击队”是阎锡山的另一个武装特务团体。】。冷元铁锁他们一看见这伙子人,知道要出事了,背地跟牺盟会几个常出头的人商量对付他们的办法。王安福老汉说:“我看你们大家一面派人到县里问一问,一面还是先躲开不见他们,把公所的差事暂且交给我来应酬。我这么大个老汉,跟他们装聋作哑,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大家说:“明知他们来意不善,要躲大家都躲开,你何必去吃他们的亏啦?”王安福不赞成,他说:“他们真要跟我不过,死就死了吧,我还能活多大啦?”他执意不走,大家也只好由他。铁锁冷元他们十来个前头些的人,带着自卫队的枪械都躲开了,只有白狗因为秋天敌人来了,配合军队打仗带了彩,无法走开,只好在家听势。

  走出去的人,逃到了王安福当日住过的岭后,打发冷元到县里问主意。冷元去了半天就回来报告道:“大事坏了!小常同志叫人家活埋了!”说着就哭起来。大家一听这句话,比响了一颗炸弹还惊人,忙问是怎么一回事。冷元哭了一会止住泪道:“前天晚上,中央军跟突击队把县政府牺盟会都包围了。里边的人,冲出去一部分,打死了一部分,叫人家捉住杀了一部分,现在还正捉啦。县长生死不明,小常同志叫人家活埋了!”说得大家也都跟着哭起来。问他是谁说的,他说是牺盟会逃出来的一个交通员说的。得到了这个消息,都知道家是回不得了,附近各村,也都有了中央军、精建会、突击队,大家带的干粮盘缠又不多,只好在山里转来转去。山里人问他们是哪部分,他们只说是游击队。

  他们转了四五天,转到一个山庄上,碰着二妞领着十一岁的小胖孩在那里讨饭,他们便把她叫到向阳坡上问起村里的情形。二妞摆摆手道:“不讲了!没世界了!捉了一百多人,说都是**,剁手的剁手,剜眼的剜眼,要钱的要钱……龙王庙院里满地血,走路也在血里走。”随着就把被杀了的人数了一遍。大家听了只是摇头。冷元道:“咱们只说除咱们这十几个人别的人就不相干了,谁想像崔黑小那些连句话也不会说的人,也都叫人家害了。真是活阎王呀!”

  铁锁见二妞念的那些名字里边没有王安福,就问起王安福的下落。二妞道:“他们把人家老汉捉到庙里,硬叫人家老汉说自己办过些什么坏事。老汉说:‘你们既然会杀,干脆把我杀了就算了!我办过什么坏事?我不该救济穷人!我不该不当汉奸!别的我想不起来!你们说有什么罪就算有什么罪吧!’李如珍又回来当了村长,小毛成了村副,依他们的意思是非杀不行。后来还是他们李家户下几个老长辈跪在他们面前说:‘求你们少作些孽吧!人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后来叫人家花五百块现洋,才算留了个活命。”

  大家又问起白狗,二妞哭了。她说:“把白狗刻薄得不像人了,还不知活得了活不了啦!就是捉人那一天,小喜亲自去捉白狗。他叫白狗走,白狗的脚叫日兵打的伤还没有好,动也不能动,他就又在人家那条好腿上穿了两刺刀,裤上、袜上、床上、地上,哪里都成血涂出来的了。后来他打发两个人,把白狗血淋淋抬到庙里,把我爷爷、我爹,都捆起来。第二天,人家小喜一面杀别人,一面打发人跟巧巧说,只要她能陪人家睡一月,就可以饶他们一家人的性命。巧巧藏不住,到底被人家抢走了。他烧灰骨①【妇女口头骂人的话。】强跟人家孩睡了一夜,后来幸亏他老婆出来跟他闹了一场——他老婆不是李如珍老婆娘家的侄女吗?他惹不起,才算不再到巧巧那里去。”

  铁锁又问:“你娘儿们为什么也逃出来?是不是人家也要杀你们?把咱家闹成什么样了?”二妞道:“再不用说什么家了!咱哪里还有家啦?人家说你是咱村的共产头,队伍围着村子搜了你一天,没有搜着你,人家把我娘儿们撵出来,就把咱们的门封了。衣裳、粮食,不论什么东西一点也没有拿出来。我说:‘你们叫我娘儿们往哪里去啊?’人家小喜说:‘谁管你?想死就不用走,想活啦滚得远远的!’我爷爷、我爹、我娘跟村里人背地都劝我说:‘领上孩子出去逃个活命吧!不要在村里住了!他们是敢杀人的!’后来我娘儿们就跑出来了。”铁锁听了,咬了咬牙说:“也算!这倒也干净!”

  别的人各人问各人家里的情形,二妞都给他们说了说,有查封了家产的,有捉去了人的;有些已经花钱了事,有些直到她出来时候还没有了结。

  正说着,山头上有人喊道:“喂!你们是哪一部分?”大家抬头一看,上面站着许多兵,心里都暗惊道:“这回可糟了!”人家既问,也不得不答话,冷元便答道:“游击队!”上面又喊道:“上来一个人!”离得很近,躲又躲不开,冷元什么事也好在前头,便道:“我去!”说了把枪递给另一个人,自己就上去了。大家在下边等着,听见说话,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停了一会,只听冷元喊道:“都上来吧!是八路军!”大家听说是八路军,都高兴得跳起来,一拥就上去了,二妞跟小胖孩也随后跟上去。这部分队伍,是八路军一个游击支队,不过二三百人,从前也在李家庄一带住过,也还有认得的人。铁锁向他们的队长说明来历后,要求加入他们的队伍,他们自然很欢迎,从此这伙人就参了军。

  铁锁又要求队长把二妞跟小胖孩带到个安全地方,队长说:“白晋路以西、临屯路以南这一带,现在没有咱们的队伍,只有我们这几百人,还是奉命开往路东平顺县一带去的。晋城一带驻的是中央军,专门想找着消灭我们这些小部分,因此我们还不能从晋城走,还得从高平北部日军的封锁线上打过去,女人小孩恐怕不好过。”二妞向铁锁道:“你顾你吧,不用管我!我就跟我胖孩在这一带瞎混吧!胖孩到过年还可以给人家放牛,我也慢慢找着给人家做点活,饿不死!中央军跟李如珍叔侄们又不是铁钉钉住,不动了!一旦世界再有点变动我还要回去!”

  队伍休息了一会就开动了,铁锁和二妞母子们就这样分了手——二妞跟小胖孩一直看着队伍下了山。

  十四

  过了年,二妞到一个一家庄上去讨饭,就找到了个落脚处。这家的主人,老两口子都有五十多岁,只有十二岁个小孩,种着顷把地,雇了两个长工,养三条牛两头驴子。二妞见人家的牲口多,问人家雇放牛孩子不雇,老汉就问起她的来历。二妞不敢以实说,只说是家里被敌人抄了,丈夫也死了,没法子才逃出来。这老汉家里也没有人做杂活,就把小胖孩留下放牲口,把二妞留下做做饭,照顾一下碾磨。

  山野地方,只要敌人不来,也不打听什么时局变化,二妞母子们就这样住下来。住了一年半,到了来年夏天,因为时局变化太大了,这庄上也出了事。一天,来了一股土匪,抢了个一塌糊涂——东西就不用说,把老汉也打死了,把牲口也赶走了。出了这么大事,二妞母子们自然跟这里住不下去,就不得不另找去处。她领着小胖孩仍旧去讨饭,走到别的村子上一打听,打听着中条山的中央军七个军,完全被敌人打散了,自己的家乡又成了维持敌人的村子,敌人在离村五里的地方修下炮楼,附近一百里以内的山地,哪里也是散兵,到处抢东西绑票,哪里也没有一块平静的地方。

  这时候二妞就另打下主意:她想既然哪里也是一样危险,就不如回家去看看。回去一来可以看看娘家的人,二来没有中央军了,家里或者还有些破烂家具也可以卖一卖。这样一想,她就领着小胖孩往家里走。走到离家十几里的地方,看见山路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小胖孩眼明,早早看清是白狗和巧巧,便向二妞道:“娘!那不是我舅舅来?”二妞仔细一看,也有些像;冒叫了一声,真是白狗跟巧巧,两个人便走过来了。白狗先问二妞近一年多在哪里,怎样过。二妞同他说了一说,并把铁锁跟冷元他们十来个人参加了八路军的消息也告他说了。白狗说:“人家这些人这回倒跑对了,我们在家的人这一年多可真苦死了!”二妞看见他穿了一对白鞋,便先问道:“你给谁穿孝?”白狗道:“说那些做甚啦?这一年多,村里人还有命啦?要差、要款、要粮、要草、要柴、要壮丁……没有一天不要!一时迟慢些就说你是暗八路,故意抵抗!去年冬天派下款来,爹弄不上钱,挨了一顿打,限两天缴齐,逼得爹跳了崖……”二妞听到这里,忍不住就哭起来。白狗说着也哭起来。姐弟们哭了一会,白狗接着说:“爹死了,爷爷气得病倒了,我怕人家抓壮丁,成天装腿疼,拐着走。去年打几石粮食不够人家要,一家四口人过着年就没有吃的,吃树叶把爷爷的脸都吃肿了!”二妞又问道:“你两人这会往哪里去啦?”白狗道:“唉!事情多着啦!小喜这东西,成个长生不老精了,你走时候人家不是阎锡山的突击队长吗?后来县里区里都成了中央军派来的人了,他们看见阎锡山的招牌不行了,春喜他们那一伙又跑回阎锡山那里去;小喜就入了中央军的不知道什么工作团,每天领着些无赖混鬼们捉暗八路,到处讹钱——谁有钱谁就是暗八路,花上钱就又不是了。这次中央军叫日军打散了,人家小喜又变了——又成了日军什么报导社的人了,仍然领着人家那一伙人,到处捉暗八路、讹钱,回到村里仍要到家去麻烦。爷爷说:‘你给她找个地方躲一躲吧!实在跟这些东西败兴也败不到底!’福顺昌老掌柜还在岭后住,我请他给找个地方,他说:‘你送来吧!’我就是去送她去!”二妞又问道:“李如珍老烧灰骨还没有死吗?”白狗道:“那也成了长生不老精了!你走时候他就又当了村长,如今又是维持会长!”二妞又问起村里没了中央军以后,自己家里是不是还留着些零星东西。白狗道:“什么都没有了!连你住的那座房子都叫人家春喜喂上骡子了!”二妞听罢道:“这我还回去做什么啦?不过既然走到这里了,我回去看看娘和爷爷!”又向小胖孩道:“胖孩,你跟你舅舅到岭后等我吧!我回去看一下就出来领你。反正家也没有了,省得叫日本人碰见了跑起来不方便!”小胖孩答应着跟白狗和巧巧去了,二妞一个人回村里去。

  她一路走着,看见跟山里的情形不同了:一块一块平展展的好地,没有种着庄稼,青蒿长得一人多高;大路上也碰不上一个人走,满长的是草;远处只有几个女人小孩提着篮子拔野菜。到了村里,街上也长满了草,各家的房子塌的塌,倒的倒,门窗差不多都没有了。回到自己住过的家,说春喜喂过骡子也是以前的事,这时槽后的粪也成干的了;地上已经有人创过几遍。残灰烂草砖头石块满地都是。走到娘家,院里也长满了青蒿乱草,只有人在草上走得灰灰的一股小道。娘在院里烧着火煮了一锅槐叶,一见二妞,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哭起来。哭了一会,母女们回到家里见了修福老汉,彼此都哭诉了一会一年多的苦处,天就黑了。家里再没有别的,关起门来吃了一顿槐叶。

  槐叶吃罢了碗还没有洗,就听见外边有人凶狠狠地叫道:“开门!”二妞她娘吓了一跳道:“小喜小喜!”又推了二妞一把道:“快钻床底!”二妞也只好钻起来。小喜在外边催道:“怎么还不开?”二妞她娘道:“就去了!我睡了才又起来。”说着给他开了门。小喜进来捏着个手电棒一晃一晃,直闯闯就往巧巧住的房子里走。二妞她娘道:“他们今天晚上不在家,往他姑姑那里去了!”小喜用电棒向门上一照,见门锁着,便怒气冲冲发话道:“不在?哄谁呀?”他拾起一块砖头砸开锁子进去搜了一下,然后就转过修福老汉这边来。他仍然用电棒满屋里照,一下照到床底,看见二妞,以为是巧巧,便嬉皮笑脸道:“出来吧出来吧!给你拿得好衣裳来了!”说着伸手把二妞拉出来。他一见是二妞,便道:“好!这可抓住暗八路了!管你是七路八路,既然是个女的,巧巧不在你就抵她这一角吧!你也是俺春喜哥看起来的美人,可惜老了一点!洗洗脸换上个衣裳我看怎么样?”说着把他带来的一个小包袱向二妞一扔。

  就在这时候,外面远远地响了一声枪,接着机枪就响起来。小喜一听到机枪,就跑到门外来听。起先是一挺,后来越响越多,又添上手榴弹响,小喜撑不住气便跑出去。二妞趁他出去的机会,赶紧跑出院里来藏到蒿里。停了一会,小喜也没有回来,机枪手榴弹仍然响着。二妞慢慢从蒿里站起来,望着远处山上看,见敌人的炮楼上一闪一闪的火光,到后来机枪手榴弹停了,炮楼上着起一片大火。这时二妞悄悄跑回去叫她娘出来看,她们猜着总是八路又来了。看罢了火,娘儿们又悄悄关起大门回去跟修福老汉悄悄议论着,谁也没有敢瞌睡,只怕再出什么事。

  天快明了,二妞她娘向二妞道:“快趁这时候悄悄走吧!不要叫天明了小喜那东西再来找你麻烦!”二妞也怕这个,在锅里握了一把冷槐叶算干粮,悄悄开了门溜出来跑了。她出了村,天还不明,听着后边有几个人赶来,吓得她又躲进路旁的蒿地里去。她听见三个人说着话走过来,清清楚楚可以听出是李如珍、小喜和小毛。小毛问:“有多少?”小喜说:“老八路!人很多,好几村都住满了!”李如珍道:“咱怎么不打?”小喜道:“城里的日军不上二百人,警备队不抵事……”说着就走远了,听不清楚了。二妞得了底,知道晚上猜得还不差,她恨不得把他们三个捉住缴给八路军,可惜自己是一个人,也只好让他们走开。他们走过之后,二妞且不往岭后,先回到村里去传这个消息。炮楼着火是大家都看见的事,见二妞传来这个消息,有些人到小毛和李如珍家里去看,果然见这两个人不在家了,就证明是真的。这时候,青年人们又都活动起来了,有的到炮楼上去打探,有的去邻近村子里找八路,不到早饭时候就都打听清楚了——炮楼平了,里边的日军死的死了跑的跑了,八路军把汽车路边的几个村子都住满了。村里人又都松了一口气,常关着的大门又都开了,久不见太阳的青年女人和孩子们又都到街上来了,街上长的乱草又都快被人们踏平了。

  二妞吃过了槐叶,仍旧要到岭后去叫小胖孩,就起程往岭后去。路上的人也多起来了,见面都传着敌人被打跑了的消息。八路军出差的事务人员,也三三两两在路上来往。二妞走到半路,就碰上白狗、巧巧、小胖孩和王安福老汉都回来了——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二妞也跟着返回来,白狗跑得最快,把他们三个都掉在后面。路上碰上熟人,都问白狗的腿怎么忽然不拐了,白狗说八路来了自然就不拐了。

  赶二妞他们三人进到村里,白狗返回来迎住他们笑道:“来了两个熟八路!你们来看是谁?”说着已快走到更坊背后,早听着更坊门口的人乱嘈嘈的。小胖孩先跑到拐角一看,回头喊道:“娘!我爹跟冷元叔叔都回来了!”二妞跟王安福老汉听说,也都加快了脚步绕过墙角。大家见他们来了,全场大笑道:“二妞也回来了!王掌柜也回来了!”青年人们叫的叫跳的跳,跟装足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动就蹦起来;老年人彼此都说:“像这样,就是光吃树叶也心轻一点。”

  大家让开路,二妞、小胖孩、王安福和白狗四个人从人群中穿过,挤到冷元跟铁锁旁边。他两人都握了握王安福的手,拍了拍白狗的肩膀,摸了摸小胖孩的头。铁锁和二妞见了面,因为这地方还没有夫妻们对着外人握手的习惯,只好彼此笑了笑,互相道:“你也回来了?”冷元又补了一句道:“你跟铁锁哥商量过到今天一齐回来啦?”这句话逗了个全场大笑。

  王安福和白狗先问跟他两人同时出去的十几个人,别的人怎么没有回来。那十来个的家属也有些人凑来问。铁锁道:“我们参加的那一部分没有来。他们在那边都很好,有好几个都成了干部,回头我到他们各人家里去细细谈一谈。我们两个人是上级从部队里调出来回来做地方工作的——上级说我们了解这地方的情况,做起来容易一点。我们两个就分配在咱们本区工作。”王安福道:“这就好了,就又可以活两天了。”有几个青年,要求他们两个讲讲话,铁锁道:“可以!你们去召集人吧!”杨三奎老汉道:“还召集什么人啦?村里就剩这几个人了!”他两个看了一下男女老少不过百把人,连从前的一半也不够,冷元问道:“就这几个人了吗?”杨三奎道:“可不是嘛!跟你们走了一伙,中央军跟阎锡山那队伍杀了一伙,中央军又捉走一伙,日军杀了一伙,抓走一伙。逃出去多少?被人家逼死了多少?你想还能有多少?”铁锁叹了一口气道:“留下多少算多少吧!咱们就谈谈吧:前年十二月政变,国民政府给八路军下命令,叫八路军退出中条山,退出晋东南,他们派中央军把这地方接收了。他们在这地方杀了许多抗日的人,庇护了许多汉奸,逼死了许多老百姓,后来自己又保护不了自己,被日本人打垮了,把这地方又丢给日本人来糟蹋了个不成样子。现在八路军又来了。八路军这次来跟上一次不同——不走了!要在这地方着根!就是要把这地方变成抗日根据地。我两人出去原来参加的是部队,如今被上级调到这里来做地方工作,过来以后,就分配到咱们这一区——叫我当区长,叫冷元组织农会。眼前要紧的工作是恢复政权、组织民众、解决眼前的实际问题。这些事自然不是说句话能做好了的,咱们现在先提出些实际问题吧!”

  有个青年站起来道:“我先问一句话:你说那什么国民政府再有一道命令来了,八路军还走不走了?”

  铁锁道:“再有一千道命令也不走了!我们不能把自己的人再缴给他们去杀!”

  那青年道:“那我们就敢提问题了:李如珍他们那些汉奸可该着处理了吧?可不用再等阎锡山的公事了吧?”好多人都叫道:“对!数这个问题要紧!”自这个问题提出来,大家都注意起这事来了。有的说:“他们已经跑了还怎么处理?”有的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寺院。”也有些老汉们说:“稳一稳看吧,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啦?”有些明白人就反驳他们道:“不怕他!怕抵什么事?从前谁不怕人家,人家不是一样杀吗?”铁锁道:“这算一个问题了,还有些什么问题?”虽然也还有人提出些灾荒问题、牲口问题、土匪问题,可是似乎都没有人十分注意,好像一个处理汉奸问题把别的问题都压了。铁锁、冷元看这情况,觉着就从这件事上做起,也可以动员起人来,便向大家宣布道:“大家既然说处理汉奸要紧,咱们明天就先处理汉奸。今天天也不早了,大家就散了吧!”

  宣布了散会,铁锁向冷元道:“你也该回家去看看了!”又向二妞道:“咱们也回去看看吧!”二妞半哭半笑道:“咱们还回哪里去?”王安福道:“可不是!铁锁连个家也没有了!不过如今村里的闲房子很多,有些院子连一个人也没有,随便借住他谁一座都可以!”有个青年道:“依我说,把春喜媳妇撵回她的老院里,铁锁叔就可以回他自己的院里去住!”铁锁道:“这还得等把他们的案件处理了以后再说!”又向二妞道:“我看今天晚上咱们就住在龙王庙吧!那里很宽大,一定没有人住。”别的人也说那是个好地方,里边只有老宋一个人。说到吃饭问题,王安福道:“到我那里吃吧!我孩子们吃的是树叶,可还给我老汉留着些米。”冷元、铁锁都指着自己身上的干粮袋道:“我们带着米。”大家道:“那你们就算财主了!我们都是吃树叶!”二妞道:“我连树叶也没有!”大家让了一会就走开了。

  夜里,好多人都到庙里找铁锁道:“李如珍叔侄们家里,小毛家里,今天都埋藏东西。要是没收他们的财产,就要赶紧动手,迟了他们就藏完了。”铁锁说:“只要他们不倒出去,埋了还不是一样没收?”他们说:“可也是!那咱们就得下点工夫看着他们,不要让他们往外面倒。”冷元说:“那你们就组织组织吧!”他们马上组织起二三十个人来轮班站岗,一家门上给他们站了两个守卫的。

  这一晚上,二妞只顾向铁锁谈她这一年多的经过,直到半夜才睡。才睡了一小会,就听得外面有人打门,起来一看,站岗的把小毛捉住了。前半夜才组织起来的二三十个人,差不多全来了,都主张先吊起来打一顿。铁锁向小毛道:“你实说吧!你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半夜三更回来做什么?说了省得他们打你!”小毛看见人多势众,料想不说不行,就说道:“我们出去一直跑到天黑,没有跟日军联上,走到李如珍一个熟朋友家,李如珍住下了,叫小喜去找日军,叫我回来打听这边的情形。我摸了半夜才跑到村,到门口连门也没有赶上叫,就叫他两个人把我捉住了!”铁锁道:“李如珍确实在那里住着吗?”小毛道:“在!”别的人说:“叫他领咱们去找,找不着跟他要!”有的说:“叫他领去不妥当!有人看见捉住了他,要给李如珍透了信,不就惊跑了吗?不如叫他把地方说清楚,派个路熟的人领着咱们自己去找。先把他扣起来,找不着李如珍就在他一个人身上算账!”大家都赞成这个办法。铁锁道:“依我说这些事可以请军队帮个忙。那地方还没有工作,光去几个老百姓怕捉不回人来!”大家说:“那样更稳当些!”这事就这样决定了。铁锁跟军队一交涉,军队上拨了一班人。村里人一听说去捉李如珍,自然是人人起劲,第二天早王安福老汉捐出一斗米来给去的人吃了一顿饱饭。等军队上的人来了,就一同起程,不到半夜,果然把李如珍捉回来了。

  十五

  捉回李如珍来,事情就大了,村里人要求的是枪毙,铁锁是个区长,不便做主。县长也是随军来的,还住在部队里。县政府区公所都还没有成立起来,送也没处送,押也没处押。铁锁和村里人商量,叫把李如珍和小毛暂且由村里人看守,他去找县长。到部队上见了县长,说明捉住这两个汉奸以后群众对政府的要求。县长觉着才来到这里,先处理一个案件也好,能叫群众知道又有抗日政权了。这样一想,他便答应就到村里去对着全村老百姓公审这两个人。

  龙王庙的拜亭上设起公堂,县长坐了正位,村里公举了十个代表陪审。公举了白狗和王安福老汉代表全村做控告人,村里的全体民众站在庙院里旁听。李如珍一看这个形势,也知道没有什么便宜,便撑住气来装好汉。县长叫控告人发言,诉说李如珍的罪行。群众中有个人向白狗叫道:“白狗!不用说他以前那些讹人的事,就从中央军来了那时候算起,算到如今,看他杀了多少人,打过多少人,逼死过多少人,讹穷了多少人,逼走了多少人……”白狗道:“可以,先数杀的人吧!”接着就指名数了一遍,别人又把说漏了的补充了一些,一共是四十二个。县长问李如珍,李如珍说:“这些人杀是杀了,有的是中央军杀的,有的是突击队杀的,有的是日本人杀的,我没有亲手杀过一个。”王安福道:“你开名单,你出主意,说叫谁死谁就不得活,如今还能推到谁账上去?”有个青年喊道:“照你那么说,县政府要枪毙你,还非县长亲自动手不行?”又有人说:“怕他嘴巧啦?咱村里会说话的人都是他的证人。”李如珍料也推不过,就装好汉道:“就说成杀了你们两个人,我一条命来抵也不赔本!杀了你们四十二个,利不小了!说别的吧!这些人都是我杀的!不差!”他既然痛快承认,以下的事情就不麻烦了。控告人说一宗,他承认一宗,一会也就说完了。审罢李如珍又审小毛。小毛打的人最多,控告人一时给他数不清,就向群众道:“打跑了的且不说,现在在场的,谁挨过小毛的打都站过东边,没有挨过的留在西边!”这样一过,西边只留下几个小孩子和年轻媳妇们,差不多完全都到了东边了,数了一下,共六十八人,陪审的十个代表、当控告代表的白狗还不在数。白狗道:“连陪审的人带我自己一共七十九个!叫他本人看看有冒数没有?”小毛也不细看,他说:“我知道打得不少。反正是错了,也不用细数他吧!不过我可连一个人也没有害死过,叫我去捉人都是他们的主意!他们讹人家的东西我也没有分过赃,只是跟着他们吃过些东西吸过些大烟!”群众里有人喊:“跟着龙王吃贺雨就是帮凶!”“光喝一口泔水还那么威风啦,能分上东西来,你还认得你是谁啦?”

  审完以后,全村人要求马上枪毙;可是这位县长不想那么办。县长是在老根据地做政权工作的。老根据地对付坏人是只要能改过就不杀。他按这个道理向大家道:“按他们的罪行,早够枪毙的资格了……”群众中有人喊道:“够了就毙,再没有别的话说!”县长道:“不过只要他能悔过……”群众乱喊起来:“可不要再说那个!他悔过也不止一次了!”“再不毙他我就不活了!”“马上毙!”“立刻毙!”县长道:“那也不能那样急呀?马上就连个枪也没有!”又有人喊:“就用县长腰里那枝手枪!”县长说没有子弹,又有人喊:“只要说他该死不该,该死没有枪还弄不死他?”县长道:“该死吧是早就该着了……”还没有等县长往下说,又有人喊:“该死拖下来打不死他?”大家喊:“拖下来!”说着一轰上去把李如珍拖下当院里来。县长和堂上的人见这情形都离了座到拜亭前边来看。只见已把李如珍拖倒,人挤成一团,也看不清怎么处理。听有的说“拉住那条腿”,有的说“脚蹬住胸口”。县长、铁锁、冷元,都说“这样不好这样不好”。说着挤到当院里拦住众人,看了看地上已经把李如珍一条胳膊连衣服袖子撕下来,把脸扭得朝了脊背后,腿虽没有撕掉,裤裆子已撕破了。县长说:“这弄得叫个啥?这样子真不好!”有人说:“好不好吧,反正他不得活了!”冷元道:“唉!咱们为什么不听县长的话?”有人说:“怎么不听?县长说他早就该死了!”县长道:“算了!这些人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不过这样不好,把个院子弄得血淋淋的!”白狗说:“这还算血淋淋的?人家杀我们那时候,庙里的血都跟水道流出去了!”县长又返到拜亭上,还没有坐下,又听见有人说:“小毛啦?”大家看了看,不见小毛,连县长也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有人进龙王殿去找,小毛见藏不住了,跟殿里跑出来抱住县长的腿死不放。他说:“县长县长!你叫我上吊好不好?”青年人们说不行,有个愣小伙子故意把李如珍那条胳膊拿过来伸到小毛脸上道:“你看这是什么?”小毛看了一眼,浑身哆嗦,连连磕头道;“县长!我我我上吊!我跳崖!”冷元看见他也实在有点可怜,便向他道:“你光难为县长有什么用呀,你就没有看看大家的脸色?”小毛听说,丢开县长的腿回头向大家磕头道:“大家爷们呀!你们不要动手!我死!我死!”大家看见他这种样子,也都没心再打他了,只说:“你知道你该死还算明白!”县长道:“大家都还下去!”又向陪审的人道:“咱们都还坐好!”庙里又像才开审时候那个样子了。县长道:“你们再不要亲自动手了!本来这两个人都够判死罪了,你们许他们悔过,才能叫他们悔;实在要要求枪毙,我也只好执行,大家千万不要亲自动手。现在的法律,再大的罪也只是个枪决;那样活活打死,就太,太不文明了。”王安福道:“县长!他们当日在庙里杀人时候,比这残忍得多,——有剜眼的,有剁手的,有剥皮的……我都差一点叫人家这样杀了!”县长道:“那是他们,我们不学他们那样子!好了,现在还有个小毛,据他说的,他虽然也很凶,可是没有杀过人,大家允许他悔过不允许?”大家正喊叫“不行”,白狗站起来喊道:“让我提个意见,我觉着留下他,他也起不了什么反!只要他能包赔咱们些损失,好好向大家赔罪,咱们就留他悔过也可以!”还没有等大家说赞成不赞成,小毛脸向外趴下一边磕头一边说;“只要大家能容我不死,叫我做什么也行!实在不能容我,也请容我寻个自尽。俗话常说‘死不记仇’,只求大家叫我落个囫囵尸首,我就感恩不尽了!”说罢呜呜地哭起来。县长道:“这样吧,李如珍就算死了,小毛还让我把他带走,等成立起县政府来再处理他吧!大家看这样好不好?”青年人们似乎还不十分满意,可也没有再说什么。白狗说:“就叫县长把他带走吧!只要他还有一点改过的心,咱们何必要多杀他这一个人啦?他要没有真心改过,咱的江山咱的世界,几时还杀不了他?”这样一说,大家也就没有什么不同意了。审判又继续下去,控告人又诉说了小喜春喜的罪行,要求通缉;又要求没收他们四家的财产,除了赔偿群众损失,救济灾难民外,其余归公。县长在堂上立刻宣布接受大家的意见。审讯以后,写了判决书,贴出布告,这案件就算完结。

  村里由冷元、铁锁帮忙,组织起处理逆产委员会来处理这些汉奸财产——除把小毛的财产暂且查封等定了案再斟酌处理外,李如珍叔侄们的财产,马上就动手没收处理。他们讹人家的不动产,前二年已经处理过一次,这次仍照上次的决定各归原主。动产也都作了价,按各家损失的轻重作为赔偿费。最大的一宗,是李如珍家里存着三百来石谷子和一百二十石麦子,把这一批粮食拿出来救济了村里的赤贫户,全村人马上就都不吃槐叶了。

  不几天,县政府、区公所都成立了,各地的土匪也被解决了。各村里当过汉奸的,听说打死李如珍的事,怕群众找他们算账,都赶紧跑到县政府自首了。

  在李家庄,被李如珍他们逼得逃出去的人,被中央军和日本人抓走的人,都慢慢回来了;街上的草被大家踏平了;地里的蒿也被大家拔了种成晚庄稼了。修福老汉的病也好了。二妞跟小胖孩又回到十余年前被春喜讹去的院子里去住。村政权、各救会、武委会也都成立起来,不过跟冷元、铁锁他们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损失得太多了,村干部除了二妞是妇救会主席,白狗是武委会主任外,其余都是些青年。没收的汉奸财产余了一部分钱作为村公产,开了个合作社,大家请王安福老汉当经理。民兵帮着正规军打了几次土匪,分到了十来枝枪。龙王庙有五亩地拨给了老宋。这时候的李家庄,虽然比不上老根据地,可也像个根据地的样子了。

  小毛这次悔了过,果然比前一次好得多:自动请村干部领着他到他欺负过的人们家里去赔情,自动把他做过的可是别人不知道的坏事也都讲出来。说到处理他的财产,他只要求少给他除出一点来,饿不死就好。

  只有小喜、春喜两个人归不了案,春喜跟着孙楚回阎锡山那里去了就再没有回来;小喜跟着日军跑到长治去了。

  十六

  李家庄自从这次成了根据地,再没有垮了,敌人“扫荡”了好几次,李家庄有了好民兵,空室清野也做得好,没有垮了。三年大旱,李家庄互助大队开渠浇地,没有垮了。蝗虫来了,李家庄组织起剿蝗队,和区里县里配合着剿灭了蝗虫,又没有垮了。不只没有垮了,家家产粮都超过原来计划,出了许多劳动模范;合作社发展得京广杂货俱全,日用东西不用出村买;又成立了小学,成立了民众夜校,成立了剧团,龙王庙和更坊门口,每天晚上都很热闹。

  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到李家庄之后,李家庄全村人高兴得跟疯了一样——青年人比平常跳得高多少就不用说,像王安福、陈修福、老宋、杨三奎那么大的老汉们,也都拈着自己的白胡须说:“哈哈!咱们还没有死,就把鬼子熬败了!”

  垒小了的大门又都拆开了,埋藏着的东西也都刨出来了。砖瓦窑又动了工,被敌人烧坏了的门楼屋顶都动手修理着。各家又都挂起中堂字画,摆上方桌、太师椅、箱笼、橱、柜、蜡台、镜屏……当媳妇的也都穿起才从地窑里创出来的衣服到娘家去走走。

  村里人准备趁旧历八月十五,开个庆祝胜利大会。这个会布置得很热闹,请了一台大戏,本村的剧团也要配合着演。满街悬灯结彩,展览抗战以来本村得到的胜利品。预定的程序:是十四日白天的节目是民兵技术表演——打靶、投弹、刺枪、劈刀、自由表演。十五日正式开庆祝会。十六日公祭抗战以来全村死难人员。三个晚上都演戏、看戏。

  十四这天早上,胜利品就陈列起来了,十七条日本三八式步枪、三枝手枪、几十个手榴弹、一把战刀、八顶钢盔、十来件大衣;还有些皮靴、皮带、皮包、钢笔、望远镜、画片、地图……七铜八铁摆了几桌子。

  早饭后,步枪打靶开始,每人打三发。打完后,算了一下成绩,全体平均是二十三环,有两个神枪手,三枪都打着红心,其中一个就是武委会主任白狗。第二项是投弹,也不错,平均二十米达;小胖孩从小放牛时候扔石头练下工夫,扔了三十二米达,占了第一名,都夸他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其余劈刀、刺枪、自由表演,也都各有英雄。表演完了,大家都欢天喜地受奖散会。

  下午戏也来了,晚上街上庙里都点起了灯,当啷当啷开了戏。年轻人们都说:“自从记事以来还数今天这八月十五过得热闹。”王安福老汉说:“你们都记不得,我在十二岁时候——就是光绪二十七年,咱村补修龙王庙,八月十五唱了一回开光①【开光就是给神像开眼睛。】戏,那时候也是满街挂灯,不过还没有这次过得痛快,因为那时候是李如珍他爹掌权,大家进到庙里都连句响话也不敢说。”

  第二天是十五日,是正式开庆祝会的一天。早上,大家一边布置会场,一边派人到区上请铁锁、冷元回来参加。早饭以后,一切都准备好了,只是铁锁跟冷元没有来。大家又等了一会,只有冷元来了。冷元说:“铁锁哥到县里去了,今天赶晌午才能回来,我给他留下了个信,叫他回来就来。”村长说:“那咱们就先开吧!”

  会开了,第一个讲话的就是村长。他报告了开会意义之后,接着就讲道:“我现在先笼统谈一谈抗战以来咱们村里的工作成绩。要说把八年来村里的工作从头至尾叙说一下,恐怕多得很,三朝五日也说不完,现在咱们只要把村里的情形笼统跟以前比一比,就可以看出咱们的总成绩来了。先说政权吧:抗战以前,老百姓谁敢问一问村公所的事?大小事,哪一件不是人家李如珍说怎样就怎样?谁进得龙王庙不捏一把把汗?如今啦?哪件事不经过大家同意?哪个人到龙王庙来不是欢天喜地的?再说村里人的生活吧:从前全村有八十多户没饭吃的赤贫户,如今一户也没有了;从前每年腊月,小户人家都是债主围门,东挪西借过不了年,如今每年腊月,都能安心到冬学里上课,到剧团里排戏,哪还有一家过不了年的?平常过日子,从前吃是甚穿是甚,如今比从前好了多少?咱们也不用自己夸,各人心里都有个数。再说坏人的转变吧:从前村里有多少烟鬼?多少赌棍?多少二流子、懒汉、小偷、破鞋?咱们也不是自己夸,这一类人,现在谁还能在咱们李家庄找出一个来?从前东家丢了东西了,西家捉住孤老了,如今啦?在地里做活,锨镢犁耙也不想往回拿,晚上睡觉,连大门也不想关,也没有奸情,也没有盗案。大家都是这样过惯了,也不觉得这算个什么事,不过你冒细细一想,在抗战以前这样子行不行?说到全村人的进步,大家都是过来人,更不用多讲:论文,不论男女都认得自己个名字;论武,不论长幼都会打几颗子弹。这样在现在看来也都是些平常事,可是在抗战以前也不行呀!我想现在单单把李如珍叔侄们那些人弄得几个来放到咱们村里,他们就活不了:讹人讹不了,哄人哄不了,打人打不了,放债没人使,卖土没人吸,放赌没人赌,串门没人要,说话没人理,他们怎么能活下去?打总说一句:这里的世界不是他们的世界了!这里的世界完全成了我们的了!可惜近几年来敌人每年还要来扰乱咱们几回,如今敌人一投降,我们更是彻底胜利了!我们八年来,把那样一个李家庄变成了这样一个李家庄,这就是我们的总成绩!”

  村长讲罢了总成绩之后,武委会主任、合作社经理、各救会主席、义校教员,也都各把本部门的成绩讲了一番。冷元又讲了一讲,以下便是自由讲话。自由讲话这一项最热闹,因为谁也是被一肚子胜利憋得吃不住,会说不会说,总要上去叫几声,一直到晌午以后还没有讲完。

  就在这时候,铁锁来了,大家就让他先上台去讲。他开头第一句就说道:“我来的任务,是报告大家个坏消息!”台下大部分人都觉着奇怪了,暗想胜利了为什么还有坏消息。铁锁接着说:“日本已经投降了,为什么还有坏消息呢?”人们低声说:“你可说呀?”铁锁仍接着道:“因为日本虽然宣布了投降,**却下命令不叫日本人把枪缴给我们,又下命令叫中央军渡过黄河来打八路军。阎锡山跟驻在山西的日军成了一气,又回到太原,把小喜他们那些伪军又编成他自己的军队,叫他们换一换臂章,仍驻在原地来消灭八路军。八路军第二次来的时候,不是跟大家说过永远不走了吗?可是现在人家中央军要来,阎锡山军也要来,又不叫日军缴枪,你看这……”台下的人乱叫起来了:“说得他妈的倒排场,前几年他们钻在哪里来?”有人问:“上边准备怎么办?”铁锁道:“怎么办?日军的枪还要缴!谁敢来进攻咱们,咱们只有一句话:‘跟他拼!’”白狗跳上台去向铁锁道:“你不用往下讲了!要是他们想来占这地方,我管保咱村的人都是他们的死对头!”台下大喊道:“对!有他没咱,有咱没他!”白狗已经把铁锁挤到一边,自己站在正台上道:“他们来吧!咱们这几年又攒了几颗粮食了,他们再来抢来吧!这里的人还没有杀绝啦,他们再来杀吧!叫他们来做什么?叫他们给李如珍撑腰吗?叫春喜再回来讹人吗?叫小喜再到我家胡闹吗?他们来了,三爷还可以回来捆人押人打人,六太爷还可以放他的八当十,你怕他们不愿意来啦?他们来了,又得血涂龙王庙,咱们还能缩着脖子叫他们杀呀?他们也算瞎了眼了!他们只当咱们还是前几年那个样子,只会缩着脖子挨刀。不同了!老实说,咱们也不那么好惹了!反了几年‘扫荡’,跟着八路军也攻过些城镇码头,哪个人也会放几枪了,三八式步枪也有几枝了,日本手榴弹也有几颗了,咱们就再跟上八路军跑几趟,再去缴几枝日本枪,再去会一会这些攻我们的中央军,再去请一请小喜,看这些孙子们有什么三头六臂!”台下又喊:“谁愿意去先报起名来!”又有个青年喊:“不用报名了!我看不如咱们站起队来教武委会主任挑,把不能用的挑出来,余下咱们一通去!”白狗道:“还是报一下!大家同意马上报,咱们就报起来!”

  院里、台上、拜亭上,分三组写名单。写完了,三组集合起来,报名的共是五十三个。白狗看了一下,也有四十岁以上的,也有十五六岁的,也有女的——二妞、巧巧都在数。铁锁道:“这样不好领导,还得有个限制。”挑了一挑,把老的小的女的除去,还有三十七个,村干部差不多都在数。铁锁把这结果一宣布,二妞、巧巧,还有几个女的都说了话,她们说她们一定要到潞安府捉小喜。铁锁告她们说没法编制,她们说可以当看护。麻烦了一大会,大家劝她们在家领导生产照顾参战人们的家庭。

  村干部都参了战,马上都补选起来了——二妞代理村长,妇救会主席换成巧巧。王安福老汉说:“这么多的参战的,应该有个人负总责来照顾他们的家庭。我除了办合作社,可以代办这件事。”

  大家在这天晚上,戏也无心看了,参战的人准备行李,不参战的人帮着他们准备。

  第二天,公祭死难人员的大会,还照原来的计划举行,可是又增加了个欢送参战人员大会。

  就庙里的拜亭算灵棚,灵棚下设起三个灵牌:村里人时时忘不了小常同志,因此虽是公祭本村死难的人,却把小常同志供在中间。左边一个是反“扫荡”时候牺牲了的三个民兵;右边一个是被反动家伙们杀了的逼死的那几十个人。前面排了一排桌子,摆着各色祭礼,两旁挂起好多挽联。

  开祭的时候,奏过了哀乐,巧巧领着两个妇女献上花圈,然后是死者家属致祭,区干部致祭,村干部领导全村民众致祭,最后是参战人员致祭。

  欢送参战人员的大会会场就布置在戏台下,那边祭毕,马上一个向后转,就开起这个会来。在这个会上,自然大家都又讲了许多话,差不多都是说“现在的李家庄是拿血肉换来的,不能再被别人糟蹋了”,“我们纵不为死人报仇,也要替活人保命”。讲完了话,参战人员把胜利品里边的枪械子弹手榴弹都背挂起来,向拜亭上的灵牌敬礼作别,然后就走出龙王庙来。

  村里一大群人,锣鼓喧天把他们这一小群人送到三里以外。临别的时候,各人对自己的亲属朋友都有送的话。王安福向他的子侄们说:“务必把那些坏蛋们打回去,不要叫人家来剐了我这个干老汉!”二妞向小胖孩说:“胖孩!老子英雄儿好汉,不要丢了你爹的人!见了这些坏东西们多扔几颗手榴弹!”巧巧向白狗说:“要是见了小喜,一定替我多多戳他几刺刀!”白狗说:“那忘不了,看见我腿上的伤疤,就想起他来了!”

  194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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