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个房客

作者:支离婴勺 著 发布时间:2018-10-21 09:31:56 字数:4373
  它的颜色无比妖艳,外形无比古怪,有一种恐怖的美。它愣愣地看着五花,忽然哆嗦了一下,就像是人打了一个喷嚏一样,有点好笑。不过,它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继续盯着五花。

  五花仔细看,发现它身上的鳞片掉了一些,这让它显得更加古怪了。他看一眼那幅画,再看一眼它,就像玩找碴儿游戏一样。过了半天,他得出一个结论:这就是水鱼一直在苦苦寻找的那种金鱼。

  五花一下子兴奋起来,就像突然发现自己手里有一张中了五百万的彩票一样。

  好事成双。

  他还有一张彩票,还没开奖。他又开始观察那个鱼缸。可惜,他对古董一窍不通,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古董。他拿出手机,上网,查相关知识。研究了半天,也没弄明白——纹饰、釉质、胎质还有成型工艺,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无比深奥。不过,他还是学到了一条知识:可以通过款识来鉴定瓷器。

  款识是瓷器的身份证,记录着一件瓷器的时代、制作者、窑口等信息。款识通常在瓷器的底部。

  五花搬了搬鱼缸,很重。

  那只金鱼受了惊吓,又哆嗦了一下,眼睛直直地盯着五花。

  五花觉得它是生气了。他没当回事——没有人会去跟一条金鱼较劲。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鱼缸抱了起来,底部的一小半放到长条桌上,蹲下来,双手托着它,仰着头,观察它的底部。

  底部脏兮兮的,有一层厚厚的油污。

  五花用一只手托着鱼缸,用指甲剥离油污。在死寂的登记室里,指甲刮擦鱼缸底部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刺啦,刺啦,刺啦,刺啦,刺啦……”

  那只金鱼在鱼缸里躁动不已。

  它一定察觉到了什么。

  五花不理它,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刺啦,刺啦,刺啦,刺啦,刺啦,刺啦,刺啦……”

  那条金鱼折腾得更厉害了。

  忙活了一阵子,款识终于显现了出来:大明宣德年制。五花的历史知识很匮乏,不知道大明宣德年是哪一年,不过他知道这个鱼缸是古董。

  又中奖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鱼缸抱起来,放回了原处。也许是因为突然变安静了,那条金鱼有点不适应,也许是它内心的恐惧已经达到了顶点,它“扑棱”一下从鱼缸里跳了出来,躺在地上,定定地看着五花。

  它竟然没有挣扎。

  五花觉得它的眼神很复杂,似乎是在控诉,又似乎是在求助。他走过去,把它捧了起来。它的身体软绵绵的,在他的手里一动不动。五花发现它身上的鳞片又掉了一些,样子变得越来越恐怖。

  他轻轻地把它放进了鱼缸,又把地上的鱼鳞捡起来,也扔了进去。

  它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眼神有些怠倦。五花掏出手机,想给它拍张照,给水鱼看看。它转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在猜测他要做什么。

  闪光灯闪了一下。

  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意,五花敏锐地捕捉到了。

  不管它了。

  五花坐下来,开始思考。

  夜深人静,又睡不着,正是想心事的时间。

  水鱼说,只要能找到那条金鱼,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她的头发是那么的黑,脸是那么的白,柔柔弱弱,一尘不染……

  刘梅说,她会报答他。她的身材凹凸有致,人也很热情,而且是他的小学同学,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

  选谁呢?

  这是个很折磨人的问题,五花把大半夜的时间都搭在了里面,也没得出个结果。

  他趴在长条桌上,睡着了。

  显示器的监控画面里,三楼的走廊里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穿一身红色的睡衣,低着头,慢慢地走,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又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她前面的头发很长,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表情不详。

  她是第三个房客。

  站在楼梯口,她犹豫了两秒钟,下楼了。

  楼梯里没有监控探头。

  她消失了。

  五花对此毫无察觉,还趴在长条桌上呼呼大睡。在梦里,他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两个都娶。这个决定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于是,他就醒了。

  登记室里还是静悄悄的,似乎没什么变化。

  五花的胳膊还压在脑袋底下,他慢慢地直起身子,抽出手,打算伸个懒腰,手一下子碰到了一个滑腻腻的东西。他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看见那条金鱼直撅撅地躺在长条桌上,已经死了。

  它的黑色的眼睛阴沉地盯着他,身上有一股腥臭气。

  五花的头发一下就奓了。

  鱼缸距离长条桌差不多有两米远,桌面距离地面差不多有一米高,它是怎么上来的?跳上来的?五花今年23岁,从没听说一条金鱼能一蹦三尺高。

  惊恐之余,五花又有些遗憾——它死了,他和水鱼也就没戏了。

  一条金鱼的死亡,终结了一段即将开始的爱情。

  五花站起身,去看那个鱼缸。

  水鱼不行,他还有刘梅。

  鱼缸不会蹦,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五花过去看了一眼,顿时魂飞魄散——那条金鱼在鱼缸里欢快地游动着,精神饱满,动作有力,没有丝毫的病态。

  这是怎么回事?

  愣了半晌,五花回过头,看见那条金鱼直撅撅地躺在长条桌上,早已气绝身亡。他又回过头,看见那条金鱼在鱼缸里欢快地游动……

  他的脑袋像钟摆一样左右摆动,停不下来。

  思来想去,五花想出了这样一种可能:表舅来过,看见鱼缸里的金鱼死了,又弄来一条放了进去,把死了的那条金鱼顺手放到了长条桌上。

  他看了看门闩。

  七道门闩全插上了,没有人能进来。

  五花仿佛触摸到了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天快要亮了。

  五花想:得把那条死了的金鱼处理掉,如果让表舅看见,不好解释。他抓起它,把手塞到衣服底下,鬼鬼祟祟地去了厕所。一路上,它的身体不时碰到他的肚子,他能感觉到它凉凉的、滑滑的、肉乎乎的……

  五花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

  厕所里没有马桶,有两个蹲坑,抽水的那种。五花把它扔进去,按下了开关,强大的水流一下子冲出来,把它冲进了那个黑乎乎的洞里。

  堵住了,蹲坑里的水不往下流了。

  五花左右看了看,发现角落里有一个拖把,拿过来,使劲往下捣。那条金鱼还在鱼缸里,这条来历不明的金鱼留在世上太多余了,五花的心里生出一种暴力欲望。

  他弄错了,来历不明的是鱼缸里的那条金鱼。

  它终于消失了。

  回到登记室,天已经亮了。

  五花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条金鱼为什么会变成两条。会不会是幻觉,鱼缸里压根儿就没有金鱼?

  他赶紧回头看了一眼。

  它在鱼缸里欢快地游动着,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希望。

  他又凑过去看它。

  这就像看恐怖小说一样,越害怕就越想看,欲罢不能。

  它停止了游动,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他,眼神看上去无比清澈。五花没有被它的外表迷惑,死死地盯着它的眼睛,试图从其中看出些什么。

  “看什么呢?”背后有人。

  五花打了个激灵,迅速回过头,看见表舅站在身后。

  “没,没看什么。”五花站起了身。

  表舅瞥了一眼鱼缸里的金鱼,没说什么,又问:“你怎么不把门闩插上?”

  “我刚才去厕所了……”

  “下次记得把门闩插上。”表舅打断了他,“这会儿没有客人,你到厨房帮我做早饭。”

  “知道了。”

  锁上门,五花跟着表舅去了厨房。

  早饭还是葱油饼和棒子面粥。表舅熬上粥,又去和面。五花负责切葱花,他有些心不在焉。他想:只是把鱼缸借给刘梅用一下,表舅应该不会发现……

  “切葱花,不是切葱段。”表舅大声说。

  五花立刻端正了态度,认真切葱花。他偷偷地瞄了表舅一眼,发现他板着脸。他注意到一个细节:表舅一直没笑过。也许,他压根儿就不会笑。

  和好了面,表舅说:“歇一会儿吧。”

  五花鼓起勇气,开口了:“表舅……”

  “什么事儿?”表舅看了他一眼。

  五花打好腹稿,慢慢地说:“有一个女孩,她的弟弟精神出了问题,离家出走了。她四处寻找,终于知道了她弟弟在什么地方。可是,她弟弟躲起来了,不肯见她。我们是不是应该帮她一把?”

  表舅没说话,捡起身边的一块小石头,扔向了院里那几只麻雀。他扭过头,定定地看着五花,一言不发。

  五花想了想,试探着说:“你是说,不能惊动她弟弟,要不然他就吓跑了?”

  表舅摇摇头,说:“不。我是说,那关你鸟事儿。”说完,他站起身,去做葱油饼了。

  五花想:该想个别的办法了。

  吃完早饭,表舅让五花回去睡觉,他去了登记室。

  五花又等了一阵子,还是不见水鱼和刘梅下楼吃早饭。他想去找她们,又怕打扰她们睡觉。他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又开始想那条金鱼,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有东西敲击窗户:“咣当,咣当,咣当。”

  五花坐起来,看见窗户外面吊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有一张纸条。很明显,这是从楼上的房间吊下来的。那是水鱼的房间。五花打开窗户,解开绳子,把玻璃瓶拿在手里,那条绳子又慢慢地升了上去。

  五花想探出脑袋看一看,可是窗户外面有防盗的栏杆,脑袋伸不出去。他把纸条倒出来,打开,看到上面只有一句话:我们到黄婆婆家做做吧。

  五花想:水鱼写了错别字,应该是“坐坐”,不是“做做”。转念一想,他一下子兴奋起来——也许,水鱼就是想和他去黄婆婆家“做做”。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在一起能做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

  五花手忙脚乱地换上衣服,洗漱一番,兴冲冲地出发了。出了门,五花才想起不知道黄婆婆家在哪儿。他回头看了看,不见水鱼,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出发了。犹豫了一会儿,他朝前走去,打算在路上找人问一问。

  那辆古怪的摩托车“突突突突”地驶了过来。司机看了五花一眼,张大了嘴,表情很诧异,就像见鬼了一样。过了一会儿,他说:“怎么是你……坐车吗?”

  他的表情让五花的心里结了一个疙瘩。他问:“去黄婆婆家,多少钱?”

  “五块钱。”

  五花上了车。

  “你们去黄婆婆家干什么?”司机随口问了一句。

  五花注意到他用了“你们”这个词,就问:“还有谁去黄婆婆家了?”

  “一个女孩。”

  “她长什么样儿?”

  “挺瘦,挺漂亮。”

  是水鱼,五花想。他想了想,说:“我们随便看看。”

  司机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真没想到,你还能再坐我的车。”

  “什么意思?”五花觉得他的话里饱含深意。

  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你不是游客吧?”

  “不是。我在表舅的旅馆上班。”

  “我送过三个人到你表舅的旅馆上班,后来他们都不见了。”

  五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个人都不见了。”司机又重复了一遍。

  “他们去哪儿了?”五花问。

  沉默了一会儿,司机意味深长地说:“你应该去问你表舅。”

  说话间,黄婆婆家到了。

  五花下了车,付了钱,摩托车一溜烟走了,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黄婆婆家大门左边种了一棵歪脖子树,怪模怪样。树底下,立着一块简易招牌,上面只有两个大字:旅馆。大门敞开着,上面的春联已经泛白,有些残缺,看上去有些丧气。

  五花走了进去。

  地上铺了一层细细的沙子,皮鞋踩在上面,声音是这样的:“嚓,嚓,嚓,嚓,嚓……”

  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花,没有草,没有鸡,没有狗。三间正房、两间偏房,都是用石头建的,房顶上的茅草已经发黑。

  堂屋没有门,用一块蓝布遮挡着。

  五花喊了两声,没有人应答。他掀开门帘,进了屋。

  屋子里光线不好,很暗。角落里有一个老式的梳妆台,上面有一块镜子,椭圆形,贴了一个双喜字,红红的。一个老女人背对着他,低着头,用一把黑色的木梳仔细地梳理头发。她的动作很慢,令人发冷。屋子里除了一盏落满灰尘的电灯,没有其他电器。家具都有年头了,可能比黄婆婆还老。

  五花干咳了一声。

  她慢慢地转过了身。她脸上的皮肤一块块地坏死,坑坑洼洼,像一块被风雨剥蚀亿万年的花岗岩。

  五花第一次发现人老了之后,模样会如此吓人。

  黄婆婆始终不说话,这不是待客之道。

  静默中,气氛有些尴尬。

  黄婆婆突然笑了一声,是那种憋不住迸出来的笑。在这样灰暗又密闭的屋子里,她的笑声十分瘆人。

  五花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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