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羽笙烟 著 发布时间:2018-06-04 15:06:25 字数:17018
  1

  “叮——”,萧婉扬把最后一只咖啡杯放在托盘里,擦了擦头上的汗。来这里已经两个月了,每天的工作就是各种各样的杂活,这让她觉得尤为无聊,而她印象最深的是那个神神叨叨的老板万东阳。

  万东阳长得不错,个子高高的,偏瘦,皮肤很白,一副电视剧里当红小鲜肉的模样,但是有一张面瘫脸和时不时脱线的脑回路。

  那天萧婉扬一进门,先看到一个种满花草的小院子,穿过院子就是咨询室的门,她慢慢走到门口,想推门进去,突然发现有个白衣人正站在咨询室的窗户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苍白的肤色跟死人一样。她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一个月八千的工资,还有一周两天的休假,而且这里白天不用上班,晚上来就行。

  萧婉扬要做的工作只是收拾房间,给客人冲好咖啡端上去,然后洗洗咖啡杯。她很纳闷儿,只做这些工作,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月薪?而且这老板怎么会要她这么一个没有任何工作经验,除了咖啡泡得不错以外,什么都不会的笨蛋?可既然已经答应在此工作,她觉得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咨询室里装修得很简单:办公桌和书架是原木色,客厅沙发是浅灰色,墙壁和天花板都被白色填充——很干净的现代风格,给人一种轻松的静谧感,让人不忍破坏。地板上铺了一整块毛茸茸的地毯,有很多次,萧婉扬都想躺在上面。老板万东阳喜欢在里面点檀香,放一些古典音乐,还喜欢穿一身唐装在屋里来回走动,像是在思考一些很深奥的问题,有时候也会泡一壶龙井茶,幽幽的茶香会弥漫整个屋子。

  晚上八点半,萧婉扬准时打开研究室的门,这是邱凝每日固定来的时间。她是这里的常客,最近来得很勤。

  今天下了一天的雨,胡同里到处都是积水,现在也还在下着小雨。空气潮湿得有点儿闷,整个青砖胡同都笼罩在蒙蒙的夜雨中。

  萧婉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手表——八点二十九分。胡同果然出现她走来的身影。邱凝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打着一把红伞,踩着积水款款而来,进门时正好是八点三十分,半分不差,每天都是如此。

  “来了。”万东阳始终平静且专业地说道。

  “嗯。”邱凝面无表情地回道。

  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很多遍了。

  萧婉扬依然记得邱凝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那也是一个雨天,她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手里拿着精致的名牌包,在屋檐下略显狼狈地躲雨。

  坐在窗边发呆的万东阳突然站了起来,指着摄像头里的邱凝说:“有客人来了。”

  萧婉扬瞟了一眼闭路电视里的邱凝,然后很淡定地把咖啡放在万东阳面前:“那只是个躲雨的人。”

  万东阳没有说话,从墙角拿起一把伞就出去了。

  邱凝正对着外面的雨发呆,目光呆滞,脑子里一片空白。万东阳突然出现,在她肩膀上一拍,邱凝吓得一哆嗦,然后萧婉扬就在闭路电视里看到两人一句句交谈起来,她虽然听不到他们说的是什么,但能感觉出万东阳是个交际高手,只用了十分钟,他就将邱凝请进了屋。于是邱凝就成了为数不多的客人之一。

  邱凝是一家外贸公司的高管,性格有点儿孤僻。她做事一板一眼,非常正经。她的强迫症十分严重,尽管她本人不承认,拒绝去看任何心理医生,但是任何与她相处的人都能感觉到这一点。在国人的眼里,心理医生跟精神病医生的区别大概是前者听起来比较好听,性质是一样的。

  万东阳有着心理咨询师的从业资格证,他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似乎只对虚无缥缈的梦感兴趣,尤其对人的噩梦有近乎偏执的喜欢。他曾在毕业论文里提出一个观点——噩梦能够摧毁一个人的一生。可惜他的观点太过偏激,以至于他的论文写了三次才勉强拿到学位证。但他还是对噩梦情有独钟,倾尽资产开了这么一家研究室。客人不多,但像邱凝这样的人很常见,他们都有三个共同点:多金、繁忙、要面子。

  邱凝长得很有味道,身材修长,有些瘦削;一头柔软的长发,不烫不染,长度正好到她的锁骨;她的锁骨很漂亮,骨窝深浅适度,线条清晰圆润,在光洁细滑的肌肤映衬下更显诱惑。然而拥有这般美好身形的女人,却有着一张平凡的脸;她皮肤很好,白而细腻。不过万东阳似乎对她的外貌没什么兴趣,他只喜欢邱凝的噩梦。

  “万先生,上次我说的故事你还记得吗?”邱凝坐在沙发上,坐姿很拘谨,是标准的礼仪姿势——她是一个自律又守规矩的人,而她的梦却和她的个性截然相反。

  万东阳点了点头,脑海中很快浮现她说过的梦:“最近还在做噩梦吗?”

  “嗯,还像以前一样,我梦到了世界末日,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天空是红色的,高楼大厦全都变成了废墟,只剩下游乐场的摩天轮。我走在街上,身边空无一人,整个城市好像只剩我一个人还活着,我就这么往摩天轮的方向走去。”

  “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我穿一件婚纱,长尾拖地,拿着捧花……捧花是洁白的百合……”邱凝的脸上露出一丝陶醉。她无数次地做那样的梦,殷红如血的天空飞舞着白色的花瓣,她穿着一件缀满珍珠和钻石的洁白婚纱,脚踩着水晶鞋,一步步走向婚礼殿堂。那是多少女孩梦寐以求的场景。女人最喜欢陶醉在无边的美梦里,一旦梦破碎,她们就会对现实发泄自己的不满。邱凝觉得自己早就明白什么是现实了,可她的梦还是带着她走向了最极致的浪漫。

  邱凝一步一步走到教堂门口,教堂的一切都是纯白的,包括脚下的台阶。她轻轻推开门,缀满蕾丝的手套精巧漂亮,她痴迷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直到教堂里响起歌声。她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礼服的男子站在教堂中间对着她微笑,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

  邱凝记得他手上的戒指,那是她拿到第一笔工资想给自己买项链时在首饰店里看到的。极简洁的戒托,围成花瓣状的碎钻衬托着中间的大颗钻石,十分漂亮,内侧可以刻上心爱的人的名字。

  邱凝笑着向那个男人跑去,期盼着她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但是那个男人却掏出一把匕首,一边笑着唱歌一边往自己身上捅……

  邱凝大惊失色,她想扑过去阻止他,却被裙子绊住了脚,动不了。

  “然后我就醒了……”邱凝每次提起这个梦都心有余悸,“万先生,你觉得这个梦有什么含义吗?”

  万东阳沉默了一会儿,问她:“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邱凝陷入沉思,慢慢低下头,而后又摇了摇头:“我不记得。”

  万东阳想了想,刚想开口说话,却被邱凝阻止:“你只讲梦就好。别的就别问了。”

  “好,”万东阳点点头,“从梦里来看,你渴望爱情和婚姻,却又不相信自己会得到幸福,总觉得幸福会在你以为完全得到的时候消失。”

  邱凝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说道:“今天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

  邱凝离开后,萧婉扬进来收拾,邱凝面前的咖啡一口未喝,茶几上的东西什么都没动,就像没人来过。萧婉扬见过很多客人走后一片狼藉的桌面,有时候上面满是撕碎的纸屑,有时候上面是泼洒的咖啡,有时候沙发上有很多头发……但是邱凝待过的地方都很干净。

  “你猜她有没有洁癖?”萧婉扬好奇地问道,她本人生活很随意,一直想知道那些有洁癖的人都是怎么想的,“一般像她这样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人,应该都会有洁癖。”

  “没兴趣。”万东阳一直在看着自己手里的笔记本,没有抬头。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梦境,以前萧婉扬好奇,拿来翻过,刚开始还看得很入迷,但越往后越觉得心惊胆战,尤其是最后那几个,简直吓死她了。

  笔记本里各种风格的噩梦都有,邱凝的梦属于浪漫诡异型的。有讲坠入无尽地狱,饱受各种酷刑而痛不欲生的;有讲无时无刻不被人窥探的;还有讲身边的人全都有另一张面孔,背着人的时候都是另外一张嘴脸的……看到一个变态杀手的梦时,萧婉扬脸都青了。她立即把本子丢在桌子上,心情久久无法平复,转身想逃离时,却发现万东阳就站在她背后,跟她贴得很近。

  “好看吗?”万东阳问。

  萧婉扬怒骂:“竟然收集这种东西,变态!”

  万东阳丝毫无视萧婉扬的无礼,晃晃悠悠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修长的手指玩弄着自己的唐装扣子:“你缺乏对衣食父母的基本尊重。”

  萧婉扬吐了吐舌头,转身要走。

  “倒杯咖啡来。”万东阳低头翻着手里的笔记本,顺手拿笔做个标注。

  “装模作样!”

  但她还是转身去倒咖啡了,她太需要这份工作了。

  2

  邱凝坐在办公桌后,把一份资料丢在桌上,面色一如既往的冰冷。她面前站着一个战战兢兢的刚毕业的小姑娘,低着头不敢说话。

  “这资料我让你什么时候给我的?”

  “……今天十点以前……”

  “你会看表吗?”邱凝指指大厅里挂着的时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十点十分。

  “我……”小姑娘低着头,半天说不出话来,一直绞着自己的手指,刚刚做好的美甲格外显眼,不过现在她倒是希望用手上的美甲换取领导的不责骂。

  “美甲、化妆、发型做得一样比一样好,花了多长时间啊?除了打扮你还会干吗?你应聘时走错大门了吧,我们这里可没有美容部门。”

  “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你还能说点儿有营养的话吗?”

  小姑娘的齐刘海儿已经湿透了,贴在她的额头上;劣质的睫毛膏也晕染到眼角,看着有点儿滑稽。可尽管化着略夸张的妆容,她却依旧光鲜美丽,像颗嫩生生的小白菜——她们有着邱凝不再有的年轻和朝气。她伸手在眼角抹了一下,一道浅浅的黑色痕迹出现在脸上,加上泪汪汪的双眼,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再有第二次,以后不用来上班了。”邱凝说完,看都不看她一眼,打开了自己的电脑,过了一会儿,发现对方还没走,“在这儿等着我给你擦眼泪呢?”

  “对不起,邱总。”小姑娘擦着眼泪转身出去了,睫毛膏已经晕成一片,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邱凝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回来时就看到几个男职工在安慰她,正在愤愤地说着什么,满脸义愤填膺,而在她回来的瞬间,又一哄而散。

  大龄未婚的女人在单位,又是管理层,稍微苛刻点儿总会被人骂变态,即使在和她同级的主管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比她还难缠,大家还是乐于攻击她的尖酸刻薄。这些邱凝已经习惯了。

  晚上七点,邱凝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如果不是因为加班,她会在六点准时离开,然后一个人去周围的花园里散步,直到很晚才会回家。今天她得赶紧回家,因为家里人给她安排了相亲。

  邱凝今年三十三岁,相亲次数几乎是岁数的十倍。从二十八岁开始,只要有空闲的时间,她都要去见形形色色的男人,不管是身高、外貌还是职业,都能够分出十几种类型,让她这个毕业后除了上班基本与世隔绝的女人开了眼。

  那些男人,身高一米六到一米八五的她都见过,光是长相就让她感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职业从清洁工人到公司高管、暴发户,囊括了社会各个阶层。她在这些形形色色的男人中奔波,听着各种各样的对比得来的冷冰冰的数据,觉得自己像一个等待配件的机器,找不到那个配件就永远无法运转。

  她父亲早逝,现在和母亲住在一起。有一个弟弟,五岁的时候车祸死了,于是她成了母亲生活的全部,母亲对她的依赖到了病态的地步,她的人生必须按母亲的要求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不容丝毫差错。

  每天相亲回到家,她还未来得及脱下高跟鞋,老太太就赶紧跑过来看着她,眼神里放着光:“怎么样啊?喜欢吗?条件怎么样啊?啥时候结婚啊?”

  邱凝每次想发脾气,但是看看母亲头上的白发,她还是默默闭上了嘴。

  她在高中的时候谈过一次恋爱,是瞒着母亲偷偷摸摸谈的,可最后还是被母亲知道了。母亲跑到学校,把学校闹得天翻地覆,人尽皆知,那个男生甚至要求转学。这算是邱凝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反抗,从此她的性格变得更加怪异,余下的高中生活都是独来独往。

  大学期间,母亲又严防死守,阻止她有任何感情萌芽,因为母亲觉得她在大学期间更得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这样才能找到一个好工作。因为高中的事,她对此变得敏感,对每一个求爱者都关闭了大门。

  但她毕业之后,母亲又开始拼命催着她找男朋友,最好马上结婚生子。这样的转变让她不知所措,就像是一种技能,本来就不熟练,以至于荒废了,现在迫切需要,她却无可奈何。

  于是她就一直单身,刚开始还有些人对她表示好感,但那些人都因为某个缺点被母亲拒绝,这样的情况在之前还能接受,后来随着时间推移,母亲当初所看重的条件被逐一去除,可是符合条件的人都已经各为其主。身边合适的人越来越少,女儿却一直单身。

  邱凝看了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就起身离开单位,步行到了单位楼下的咖啡厅,坐了一会儿。对方打来电话,好像信号不太好,说话断断续续的,不停发出电流的刺啦声,让邱凝仅剩的一点儿耐心都消失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气冲冲地问,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对方发来微信表示歉意,说堵车了,要晚到。邱凝直接回复不用来了,然后拖黑了对方的微信和电话。

  她起身到外面站了一会儿,雨已经停了,空气湿润润的,让人感觉很舒服。她停下了往停车场走的脚步,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她想一个人走走。

  她觉得自己欢快了起来,于是松开一直梳得很紧的头发,让它们自然散下来,然后伸手细细地用手指梳理。

  “好累……”她喃喃道。

  她静静地走在大街上,身边车来车往,灯光璀璨,远处的星空却黯淡无光,看不出一丝生气。

  平时开车二十分钟就到家的距离,邱凝走了一个多小时。当她进门时,母亲已经坐在了饭桌前,脸色很难看。她脱下外套走过去跟母亲说话,母亲却完全无视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一脸冷漠。

  “妈,我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说,心里有点儿忐忑。

  母亲不说话,眼睛瞄着墙上的挂钟,比她规定女儿的回家时间晚了很多。邱凝看着母亲苍老又冷漠的脸,想到自己整天面对的永无止境的相亲,像一颗冬天的大白菜一样被坐在餐桌对面的男人挑来拣去,心情濒临崩溃。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那个相亲对象。

  “我在你家楼下,下来见个面吧。”

  粗犷的男人声音,听着脾气就不好,邱凝想,她走到阳台上往下看。

  楼下确实站着一个男人,但是天已经黑了,男人又站在阴影里,根本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的身形很高大健壮,站在那里让人有距离感。

  邱凝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家的地址的?身后的母亲也跟着扑了过来,刚才的低气压气氛荡然无存,转变之快让她咋舌。

  “是刘川吧,快让他上来啊。”

  刘川很快就上了楼,进了屋,她才看清他的长相:剪着板寸,皮肤有点儿黑,像是经常去健身房或者旅行;身上的深蓝色T恤干净整洁,定是被熨烫过的;脚下的皮鞋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光。倒是脸上始终严肃,没有笑意。长得不算难看,五官端正。这肯定是母亲非常喜欢的类型——老实憨厚。

  邱凝在刘川进来之后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转身进屋。刘川的脸上没有丝毫不快,在客厅里和邱凝的母亲聊了起来。

  3

  “二婚,带个儿子!一个月才挣三千块,他是找老婆还是找保姆啊!我妈让我就这么嫁了?!”邱凝坐在万东阳的办公室里,罕见的情绪激动,脸色通红,但还是保持着完美坐姿。在隔壁茶水间待着的萧婉扬虽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还是被她高分贝的充满哀怨的声响惊到。她还从未见过邱凝这么失态。

  万东阳笑笑:“之后你的梦有变化吗?”

  邱凝摇摇头:“没有。”

  “没有变化就没有研究价值,你可以再想想细节。”

  “我只想找个地方倾诉一下,不需要你给我专业的意见。”邱凝直截了当地说,“我为什么找你们这家没有名气的心理咨询室,外面多少好医生我约不到?我不觉得我有心理问题,你不用白费功夫帮我,我不需要。”

  “可你明显活得很压抑,一直生活在你母亲的阴影下,这是个很常见的心理问题。中国的母亲们本来就在孩子身上放了过多的精力和心理寄托,越是强势的母亲越喜欢干涉儿女的事情,而家里的女儿经常会对强势的母亲产生无条件认同的心理,母亲的行为习惯也会逐渐出现在女儿身上,也就是说你身上是可以看到你母亲的缩影的。”

  “我不这么觉得,你别再分析我的心理了。”邱凝有些不耐烦。

  “好。”万东阳表示,“我尊重你的想法。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都一块儿说说吧。”

  “她还偷看我短信,去我房间翻我的日记!我每天做什么都要跟她一一汇报,凭什么?就凭她是我妈?”邱凝继续发泄着自己的不满,萧婉扬进来的时候,她马上就闭嘴了,低头去喝咖啡。

  萧婉扬离开后,她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和平时一样,她准点离去,临走前,她突然犹豫了一下,转头问万东阳。

  “万先生,你听过这首歌吗?”她轻轻地哼出了一首曲子,万东阳摇头,两人沉默片刻,邱凝起身告辞。

  万东阳在她走后一直沉浸在音乐中,他闭着眼睛轻轻地哼着,很是陶醉的样子。萧婉扬进屋收拾杯子,觉得他哼得蛮好听的。

  “这是什么歌?”

  “TheBells-StayAwhile,一首男女对唱的情歌。”万东阳打开电脑,找到那首歌放了出来。

  “好听。”萧婉扬称赞道。

  这首歌的歌词是这样的:

  Intomyroomhecreeps,

  他潜入我的房间,

  Withoutmakingasound,

  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Intomydreamshepeeps,

  他窥视我的梦境,

  Withhishairalllongandhangingdown.

  透过他那披垂的发。

  Howhemakesmequiver,

  他不禁使我颤抖,

  IguessI’mgonnastaywithhimawhile.

  我想我会留下来陪他一会儿。

  Shebrushesthecurlsfrommyeyes,

  她拨开我眼前卷曲的长发,

  Shedropsherrobeonthefloor.

  她褪去长袍,掉落在地板上。

  Andshereachesforthelightonthebureau,

  她的手伸向桌上的灯,

  Andthedarknessisherpillowoncemore.

  枕上又陷入一片黑暗。

  萧婉扬无语了:“这么色情吗?”

  “我不觉得,如果是一人一鬼,还是挺有趣的。”万东阳挠挠下巴,然后闭上眼,又重新放了一遍歌曲。

  “这样下去有客户来才怪,老神棍!”人家邱凝梦见首情歌,他给人弄个人鬼情未了,说他是神棍真是一点儿没冤枉他。

  萧婉扬从第一次见到万东阳时起就觉得他是个古怪的人,后来她也慢慢适应了。可是有一次,他竟然将研究的矛头对准了她。

  “你做过噩梦吗?”

  萧婉扬摇头。

  万东阳喝了口水:“你连噩梦都没做过?”

  萧婉扬干脆地点头,万东阳表示不相信。

  “我觉得什么梦都不如我现在面临的现实可怕,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是噩梦。”

  萧婉扬出生在一个富足的家庭里,从小就是同学们眼中的“有钱人”,总是全身名牌,一直到大学毕业。父亲生意失败,一夜之间沦为欠债者,一家人搬出了别墅,搬进了单间。对于人情世故的变化,她感到寒心,同时又无计可施。所以尽管每天都要面对可能存在的各种不安全因素,她还是接受了,因为她已经明白钱对现在的自己而言有多重要了。

  4

  邱凝和刘川的第一次约会是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邱凝穿着自己最喜欢的白色长裙,头发烫成大波浪,化着精致的妆,加上成熟女性所散发的魅力,让她更加迷人。

  刘川今天的穿着和之前相比,变得很随意。一件花里胡哨的衬衫,肥大的休闲裤子,脖子上还挂着条大金链子。

  邱凝撇了撇嘴,这男人,除了身高,没一项符合她的标准的。坐在哈根达斯冰激凌店里,邱凝拨弄着盘子里的冰激凌看着对方,刘川却是一脸愧疚的表情,眼睛一直看着面前的冰激凌。

  “你为什么不吃?”邱凝的好奇远大于关心。

  “我儿子都没吃过这么贵的冰激凌!”

  “戴得起金链子吃不起哈根达斯啊?”邱凝不依不饶。

  “这是假的,放水里就漂。”刘川更尴尬了,邱凝彻底无语了,这对话的发展完全对不上她的套路。

  “戴上这个,显得家底还厚点儿……”刘川解释道。

  ……

  邱凝低头看着盘子里的冰激凌,拿小勺一下一下戳着,直到冰激凌变成许多小块,慢慢融化成一摊流动的奶油。

  邱凝本来是想让刘川明白两个人之间的差距,让他断了和自己结婚的念想。没想到他的态度让她很无奈,只能任其发展。不过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玩一天好了。

  两个人波澜不惊地约会了一天,刘川把邱凝送到了家楼下。

  邱凝刚想跟他说,两个人还是做朋友吧。可话刚在嘴边,突然就被刘川抱住了,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摸了摸她的头。

  邱凝整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僵硬的,脑子一片空白。

  “上楼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你。”刘川笑着看着她。

  邱凝觉得自己的脸马上就要熊熊燃烧起来了,转头快步离开。进楼道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刘川还站在那里,高高大大的身影被遮在路边的树影里,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应该是在笑吧。

  随后的一切都变得很简单,这样的转变连邱凝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她觉得跟刘川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没有那么累。在他们第三次约会的时候,她见到了刘川的儿子。他叫刘南,今年九岁,长得白白净净,很安静,不太爱说话。邱凝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刘南很快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发现刘南的眼角下面青了一块,她伸手去摸,小男孩猛地站了起来,一把甩开她的手。

  邱凝很尴尬,也很生气:“你就这么教儿子的?”

  刘川说孩子怕生,并把刘南搂在怀里安抚,但是邱凝却觉得刘南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不安。邱凝的直觉告诉她,刘川这个人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因为什么离婚的?”

  刘川还是那副笑脸:“感情不和啊。”

  “你脾气那么好,怎么会感情不和。”

  “她是这么说的,我也没办法。”

  邱凝不再说话,看样子是问不出来什么。

  随后两人的交往顺利进行着,只是从那天开始,邱凝就再没见过刘南,刘川的解释是他去奶奶家住一段时间。

  每次见到刘川,邱凝的母亲都很开心,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给邱凝规定的回家时间也后延了不少,而且看刘川的眼神也是一副看准女婿的样子。

  每次邱凝想跟母亲谈谈刘川孩子的问题时,母亲总是说,是个人都能挑出毛病,你这个年龄就不要再挑三拣四的了。邱凝只得闭嘴。

  邱凝对刘川一直没有喜欢的感觉,更不要提以后结婚生活在一块儿了。她还是决定和刘川分手。

  她带他去了一家昂贵的西餐厅,开了瓶红酒,刘川很开心,喝了不少。在吃饭的过程中,邱凝始终都没有勇气说那些话,而关于刘南的疑问也没有问出口。回家的时候,刘川说想去公园逛逛,邱凝答应了。路过小卖部的时候,刘川又买了几罐啤酒喝了起来。

  邱凝不吭声,跟着他走,过了一会儿,她走累了,停下来转身对刘川说:“我想了很久,我们不合适,所以还是算了吧。”

  她以为刘川会遗憾地笑笑,说一句“好吧”,没想他竟然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本来已经微醉的邱凝瞬间清醒,那个总是温柔地笑着说话的男人在昏暗的灯光下面目狰狞。

  “我为你花了这么多钱,你耍我?!”

  邱凝哪里受过这种气,回过神来的时候简直气疯了,直接扑了上去跟刘川厮打起来。她很轻易地被高大的刘川踹倒在地,刘川骑在她身上拳打脚踢。

  5

  邱凝再次出现在万东阳的办公室时,眼眶青紫了一大块,嘴角也裂了,她化着浓浓的妆,可惜再好的粉底也遮不住这一脸伤。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如死灰。

  “我要结婚了。”邱凝平静地说,但依然能听到语气中的不甘心。

  她和刘川厮打起来,最后闹进了派出所,紧接着她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母亲心脏病发,在医院抢救,于是她不得不和刘川和解,然后匆匆跑去了医院。

  母亲忽然之间变得很虚弱,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女儿披上婚纱嫁给刘川。邱凝想告诉母亲,她和刘川根本不可能在一起,但母亲极其渴望的目光又让她说不出来。

  于是她带着那张受伤的脸找到刘川,请求他和自己演一场戏,刘川的表情很有趣。

  “你们这些女人都是一样的。”刘川幽幽地说道,全然没有任何悔意。

  刘川最后还是答应下来,紧接着,他以邱凝的未婚夫自居,强行闯入她的生活圈子,她的亲人同事统统知道了她要结婚,她百口莫辩。

  看着她的样子,万东阳突然问她:“还做梦吗?”

  邱凝摇摇头:“好几天没做了……”

  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头发,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说过。”

  “哦?”

  “我谈过一场恋爱……那个人,很爱我,然后他死了。”邱凝陷入回忆中,一向平静的脸上有了一丝波动,但是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任何事都不会在她脸上停留。

  邱凝说的就是被她母亲拆散的那次。那个男孩个子很高,干净秀气,总是腼腆地笑。那时候她住校,两个人约好下了晚自习就在操场上散步,但也不敢并排走在一起,一前一后距离两三米的样子。吃完饭,他们就在一个教室里学习,一左一右地坐,中间隔一个空位置,时不时相视而笑。两人最亲密的动作也只有牵手,但他们依然觉得非常幸福。

  两人相约要考同一所大学,毕了业就结婚。然而好景不长,一次假期回家,邱凝的日记被母亲发现了,母亲大半夜把她从床上拖起来,罚她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忏悔,并让她给男孩打电话说分手。但她趁着母亲不注意,打开门逃了出来,冰冷刺骨的冬天,她穿着单薄的上衣,跑到了男孩家门口敲门,男孩刚刚打开门,尾随而来的母亲就出现了。两个人吓坏了,就往楼上跑,一直跑到顶楼,男孩打开了通往天台的门。

  天台上的风很冷,夹杂着母亲的叫骂声,她腰不好,天台的阶梯太陡了,她迟迟爬不上来,就大声地骂了起来。

  “邱凝,早知道我就不该生下你!我和你爸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赶紧滚下来!你这个没良心的!”

  她听着这日日夜夜折磨她的叫骂声,心里一片凄凉,转头对男孩说:“跟我一起飞吧。”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然后她拉着自己爱人的手,从六楼一跃而下。

  当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腿和胳膊都打了石膏,全身席卷而来的痛让她整个人都麻木,母亲坐在一旁,竟然意外地很平静。她在极力回忆发生的一切,可是只能想到几个碎片场景和男孩的样子。

  “那个人死了。”母亲平静地说,这样的平静让邱凝有一种莫名的害怕,她能从母亲的语气中感受到母亲获得这场女儿争夺战的胜利后的欣慰。

  邱凝痛哭起来,眼泪顺着眼角一直侵入她的头发,她甚至无法用手去擦拭。嘶哑的嗓音在病房里久久回荡着,母亲转过头,一句话都没有说。之后母亲给她转了学,搬了家,复读了一年,考上了大学。大学不是他们约好的那所,她不敢接触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

  邱凝说完之后,发现万东阳站在她的面前,递给她一块纸巾,她这才发现自己又哭了。

  “你记得那人的名字吗?”

  ……

  邱凝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一个名字。

  “单翔。”

  6

  萧婉扬从外面回来时,万东阳窝在办公室里睡觉,他有一张很大的办公椅,每次都把椅子放下来躺在上面睡,而且一定是脸冲着墙。

  不过萧婉扬已经习以为常了,万东阳的怪异她早就见识过了。万东阳睡得很熟,屋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虽然天气炎热,但是屋里开着空调,温度很低,萧婉扬怕他感冒,就拿了一条毯子走过去帮他盖上。当她的手无意中触及万东阳的皮肤时,她愣住了。他身上一点儿温度都没有,冰凉凉的。她刚想再确认一下,万东阳醒了,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手僵硬在半空,倒是万东阳打了个哈欠。

  “查到了吗?”

  萧婉扬想起万东阳交给她的任务,忙点头:“我去了邱凝读过的高中和住过的小区,没有叫单翔的人,姓单的男生全校只有三个,都活得好好的。他们学校也没有发生过学生意外死亡事件。邱凝坠楼倒是真的,而且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各种说法都有。校方的说法是因为升学压力,你说会不会是校方封锁了消息?”

  “这么大的事怎么封锁得了?!”

  “那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这个叫单翔的人,根本不存在?”万东阳有点儿纳闷。

  “有可能是记错名字了吧。”

  万东阳一皱眉:“你谈过恋爱吗?这是能让一个女生刻骨铭心的初恋,怎么可能会记错名字?”随后他不说话了,陷入沉思,很快又起身给邱凝打了一个电话,邱凝没说几句话,对面就传来一个男人催促的声音。

  “电话讲完了吗?这几件婚纱你喜欢哪一件?”

  “我打扰你了?”万东阳问。

  “没什么,只是试婚纱而已,走个形式……”邱凝的声音满是疲惫,“晚上我会过去,先这样吧。”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

  7

  刘川站在婚纱店里,黝黑的皮肤及土气的打扮和高档的婚纱店格格不入。邱凝看着他的脸,满是虚伪和小人得志的表情,心里一阵恶心。他用这副嘴脸小心翼翼地拉拢了她所有的亲戚朋友,没有人相信她,这个向来尖酸刻薄的女人面对这个看似憨厚男人,完全败下阵来。邱凝觉得自己正坐在一个无底洞的边缘,跳或者不跳,都已经由不得自己,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要不你都试试吧,不用怕贵,喜欢哪件买哪件。”刘川把手里那几件婚纱都堆在邱凝的手里,邱凝没动,身边的导购小姐一如既往地一脸笑容:“您爱人对您真好。”

  “送你要不要?”邱凝回了一句,把手里的婚纱都丢回导购小姐怀里,自己去看其他的了。刘川则不停地给导购小姐赔不是,说她就是这脾气,没啥坏心眼儿之类的,邱凝在心里冷笑起来。反正她的未来就是这样的了,无论跟谁解释,他们都不会信的。

  她突然想起了梦里那个穿着白色礼服对她唱着歌的人,他要是还活着,自己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她随意拿了一件裹胸式的婚纱换下,看着镜子中被婚纱衬托得格外美丽的自己,心里竟然是柔软和悲痛并存。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刘川。买下婚纱,两个人往首饰店里走,路过一个僻静的小胡同时,刘川突然一把拉住她。

  “我觉得这件婚纱不好。”

  “为什么?”邱凝很不耐烦。

  “太露了,我给你挑的带袖子的难道不漂亮吗?”

  邱凝冷笑一声:“那你就别说我喜欢哪件都可以买,我买了你又说三道四的,是不是男人?!”

  刘川说不过她,张了半天嘴也没说出话来。他脸色越来越差,邱凝知道不好,转头想跑,结果被他一把抓住头发,拖到了小胡同里。刘川先抽了她几个耳光,然后扯着她头发问她:“你退还是不退?”

  邱凝觉得自己嘴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从来都是站在顶端的,除了她的母亲,没有人能让她卑微和妥协,而现在这个男人正想毁掉她引以为傲的一切。

  邱凝突然嘶喊起来,她像疯子一样手脚乱挥起来。她要掐死眼前这个男人,抓烂他的脸,踢碎他伪善的笑容,让所有的人知道他的真面目,让所有人知道他就是一个疯子,他正在胁迫自己。但是她还未触碰到这个人,太阳穴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邱凝眼前发黑,懵了一会儿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半晌,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脑还在眩晕,不远处刘川一言不发地跪在她面前。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伤害你。”

  上次打完她,在派出所,刘川也是这副样子,邱凝根本不想理他,她起身,摇摇晃晃地要走。刘川又走过来搀住她,她推开对方的手,身体却不听使唤,摇摇晃晃,根本走不稳。

  “我送你去医院吧,顺便看看咱妈。”刘川在一旁轻声说。轻轻的一句话,就戳中了她的死穴,她无谓的反抗停止了,行尸走肉一般被刘川牵引着向外走去。

  对邱凝来说,母亲是她的束缚,也是她的全部。

  8

  八岁那年的生日,是邱凝一生中最大的噩梦。她的父亲车祸去世了,肇事者逃逸,一直没有抓到。她那个时候不懂事,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对着那张照片哭得撕心裂肺。她想去安慰她,却被母亲一把抓住双手。

  “凝凝,以后妈妈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一定要听话!”

  如果能让妈妈再次露出笑容,那就听她的话吧,邱凝想。每次她听话地放下玩具去认真学习时,每次她听话地拒绝小伙伴一起出去玩的要求时,母亲总是笑得格外灿烂。母亲总是抱着她说,妈妈只有你了,你绝对不能离开我。

  她见过母亲一个人抱着父亲的遗像哭得全身抽搐:“老头子,以后我没人疼了……”

  那时候邱凝就想,我来疼你吧,保证听你的话。

  此时邱凝坐在母亲的病床前,母亲正在熟睡,干瘪而瘦小的身体在病床上躺着,如果盖住她苍老的脸,可能根本察觉不到里面还躺着人。

  母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弱、瘦小了?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总是非常要强的,街坊四邻没有人敢惹她。但是看着现在病床上的母亲,她只想哭。

  要是母亲就这么走了,自己该怎么办?如何面对那个如噩梦般的男人?如何面对以后水深火热的生活?邱凝觉得,如果母亲就这么去了,自己的精神支柱也就没了。一直以来,不光是母亲依赖她,她也一直依赖着母亲。即使母亲的爱让她活得非常痛苦。

  刘川跟她说了一会儿话,她没有理,刘川就回去了。万东阳给她打了几次电话,她也没有接。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却又根本说不出来。这么多年来,她们俩一直都是这样。

  她陪了母亲一晚上,母亲醒了之后吃了点儿东西,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半天没话说。最后母亲问她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邱凝回答说很顺利。母亲就很安心地睡了。

  第二天邱凝收到一个快递,里面是一本书。书很旧,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封面是一个男孩抱着一个流泪的女孩,名字叫“我们在天堂再相遇”。她突然觉得这个封面很熟悉。

  书里讲的是一对早恋的学生被双方父母发现后强行拆散,最后双双殉情。非常俗烂的故事,但是因为文笔很现实,男主角很有魅力,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们应该会喜欢,而男主角的名字就叫单翔。

  书是万东阳寄给她的,包裹里除了书,什么都没有。万东阳想说什么?

  她匆匆地把那本书丢在了垃圾桶里,然后去吃饭了。她回来的时候,发现刘川坐在母亲身边,和母亲有说有笑,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母亲这么开心了。小学的时候,当她拿回年级第一的考试成绩,母亲还是会笑的,但是慢慢地,这种事情已经很难让她高兴起来了。邱凝觉得应该做更多的事情让母亲高兴,但是母亲的笑容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挑剔。邱凝也越来越疯了一样地要求自己,给自己制定了近乎苛刻的要求。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呢?邱凝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看着母亲这个样子,她怎么忍心破坏母亲那一脸幸福的表情?

  三人默默吃完饭,直到很晚,刘川才离开。

  刘川走后,邱凝问母亲:“刘川都跟你说了什么?你知道他跟他前妻是怎么离婚的?”

  母亲回答:“我们说了他的家庭,他没有离婚。”

  邱凝的心紧张地快速跳动起来,忙问道:“那到底是……”

  “死了,年纪轻轻就死了。说是去海边玩,不小心溺水了。天黑了,也没个人看见,捞出来时全身泡得发胀了……”

  邱凝全身一阵冰凉——她是忍受不了折磨自杀的吧……

  母亲看邱凝表情不对,忙伸手拉住她:“你别介意,我看得出来刘川是个好人,他会对你好的。但凡前妻还在,妈也不会让你委屈的。她人都没了,那孩子以后只要你好好对他,不就跟你亲生的一样……”

  母亲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邱凝心如死灰。

  过了一会儿,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她:“凝凝,你是不是在怨妈?”

  邱凝机械地摇了摇头。

  “那你幸福吗?”

  邱凝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了,她想扑过去告诉自己的母亲刘川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她自己害怕嫁给他,告诉她自己害怕她离开自己一个人在世界上。但她什么都不敢说,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看着母亲期待的脸,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抽了出来,轻飘飘地站在一旁,而自己那形同枯木的躯壳干巴巴地挤出了两个字:“幸福。”

  9

  邱凝的婚礼很快就举行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们都来了。婚礼办得很隆重,花了邱凝不少钱。邱凝倒是不在乎钱,她比较在乎母亲的情绪。

  母亲坐在人群中间,被亲人簇拥着,笑得很开心。

  开心就好,邱凝悲哀地想。

  整个婚礼现场,妆容精致、看起来美丽动人的邱凝都是面无表情,最后刘川不满意,把她拉进化妆间里去跟她理论:“我亲戚朋友也都在,你就不能有点儿笑脸?你这样做让我很没面子。”

  “要什么面子,里子都没有!”邱凝强硬地回应,“虚伪!”

  刘川什么都没说,直接动手,先抽了她一个耳光,又一脚踹在她肚子上,邱凝默默地忍受着,不肯叫出声来。然后她被他一把推倒,撞在了桌子上,桌子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玻璃杯碎了,摔了满地的玻璃渣子,她的后背直接压在上面,钻心地疼。

  她恶狠狠地看着刘川,眼睛里满是血丝,刘川根本无视她的眼神,一个接一个地抽她耳光,抽得邱凝耳鸣起来。她张了张嘴,最后只发出了绝望的呜咽声。

  她怕母亲知道,怕母亲犯病,怕母亲后悔,怕母亲心疼。可是母亲会心疼自己吗?

  邱凝很快有了答案,她摇晃的视线里出现了母亲的身影。母亲穿着枣红色的旗袍站在化妆室门口,脸上的喜色还未散尽,凝固在脸上,混杂着惊愕。眼前的一幕让母亲不知所措,看着母亲无声地瘫倒在地上,邱凝终于惨叫起来。

  婚礼现场响起了刺耳的救护车声,邱凝急匆匆地跟着医护人员上了救护车。不远处,人群中刘川在看着她,他的表情有懊悔,有恼怒,他大概没想到邱凝的母亲在他掌控邱凝之前就发现了真相,但是很快,他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他对邱凝势在必得。

  因为这个女人,根本不敢反抗自己的母亲。只要她的母亲还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当刘川处理好一切去医院的时候,却得知邱凝的母亲抢救无效去世了。刘川心有不甘,骂骂咧咧地走了。

  邱凝得知这个消息时却意外地很平静,她靠在抢救室门口,看着母亲的身体慢慢地失去温度,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静静地看着母亲,母亲是前所未有的安详,那个在家嚣张了一辈子的老太太现在看起来慈眉善目,格外安静。邱凝掏出纸巾给母亲擦了擦脸。

  “妈,我好久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了,咱俩一起的时候都是你在骂,而我一直听着,我从小最怕的就是你生气。妈妈,我不想次次都拿第一,那些题我做着好累,每次都有我不懂的,我学不会都不敢回家;我想去公园玩,想摘朵花戴在你头上,想看你笑,可我怕你生气。妈,我有时候也想跟同事们一起出去玩,我知道我一直都不合群,但是我好想有个能说说知心话的好朋友,有时候父母代替不了朋友的角色,可是我怕你生气。

  “妈,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去相亲,我都这么大了,那些男人像挑大白菜一样审视我,我感觉自己被侮辱了。我不在乎对方有没有钱,只要爱我就好,可是我怕你生气。”

  “妈,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想嫁给刘川……他打我……我疼……妈妈,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邱凝也不想哭,她只想这么静静地和母亲待着,她盼望着这样平静又美好的相处,盼了很多年了。然后她慢慢地闭上眼睛,不动了。冰凉的病房里只有双手相握的母女二人,仿佛在沉睡一般。窗外是静谧的夜,洒进来的月光细密温柔。

  10

  邱凝慢慢地睁开眼睛,一行泪缓缓流下,面前是白色的天花板,她适应了好一阵才发现,自己躺在万东阳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她猛地坐起身来,头疼欲裂,她双手捂着头,感觉脑壳要爆裂开来,只好又重新躺下。

  “我怎么在这里……”她幽幽地问了一句,很快又想起来,她在被刘川打了之后,来到这里跟万东阳告别。那个时候万东阳说要帮她,她同意了,之后万东阳给她听了一段音乐,她就睡着了。

  那么之后发生的事情,都是梦吗?

  “梦从哪里开始的?”她颤抖着问。

  万东阳递给她一面镜子,她拿过来一照,青紫的眼眶,裂开的嘴角,她记得这个伤,是在公园里被刘川打的,她现在应该刚刚从派出所出来没多久。

  “好!”她说,“太好了……”

  万东阳问她:“你是不是有答案了?”

  邱凝一跃而起,推开门跑了出去,差点儿撞翻门口端着咖啡的萧婉扬。萧婉扬看她跑得那么快,平时的姿态全无,一脸惊愕。

  “给钱没啊?跑这么快是要赖账啊?!”

  “她还会回来的。”万东阳笑眯眯地说道。

  邱凝飞快地奔跑在大街上,高跟鞋阻碍了她的速度,她把鞋脱了下来,一手拎一只继续跑,周围的行人诧异地看着她,但她毫不在乎。

  她现在就想赶快去医院看看母亲,然后抱着那个板着脸的老太太狠狠亲上一口。

  她跑到医院病房,刚进门就看到刘川端着一盘水果从外面走了进来。母亲坐在病床上满脸微笑地望着他。邱凝满腔的热情瞬间被扑灭了。她不怕刘川,只怕母亲受不了刺激,像梦里一样心脏病发作。

  她站在门前犹豫着,母亲回头叫她:“凝凝,赶快过来坐,招呼一下刘川。”

  邱凝“哦”了一声,慢慢走过来,母亲很快发现了她的异样。

  “你的脸怎么了?”

  邱凝忙伸手捂住自己的伤口,摇摇头。

  母亲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昨天出去时还好好的呢!怎么回事?”

  邱凝的眼睛缓缓看向刘川,刘川故作平静,但还是不太自然。母亲来回看了他们几次,最后问刘川:“刘川啊,她这伤怎么回事啊?你们昨天可是一直在一起的。”

  刘川憨笑:“遇到一点儿小意外。”

  “那怎么你没受伤,都意外到她身上去啦?”

  “这……”

  母亲突然站起来,冲刘川吼道:“你当我傻啊!是不是你打的?”

  刘川被老太太吓了一跳,却很快平静下来。

  “不是。”

  母亲和刘川又看邱凝,邱凝半天没说话,刘川威胁的目光她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似乎给了她无限的勇气。

  “就是他打的,我们还进了派出所。”

  “胡说八道!”刘川下意识想伸手去抓邱凝,“不想嫁直说,少给我泼脏水。”

  邱凝躲了一下,刘川没抓到她,想再过去,被邱凝的母亲抽了一个耳光,刘川气得脖子上青筋都暴出来了,举起拳头就想还手。

  母亲把脸凑过去:“来,打一下试试,打坏了你得养我一辈子。”

  刘川没想到之前对他无比和善的老太太竟然如此无赖,只得甩门子走人,剩下目瞪口呆的邱凝。过了好一会儿,邱凝还没反应过来。

  “妈……你之前生病是……”

  “那都是为了逼你答应结婚装的。”

  “……你怎么知道刘川打了我……”

  “我就是吓唬他一下,没想到是真的……”母亲从前经常这么诈她,效果很好,总能套出她的实话。

  对于现在这个母亲,邱凝的心里五味杂陈。

  11

  “那个单翔到底存不存在啊?”邱凝最后一次来时,萧婉扬一直在外面抓耳挠腮地想进来,好不容易等邱凝走了,萧婉扬才急匆匆冲进来问万东阳。

  “刚开始我也以为是她臆想中的人,没想到单翔确实存在。”

  “真的跳楼殉情死了?”

  “那倒是没有,不过对她来说,死和没死区别不大。”

  “这话怎么说?”

  邱凝后来问过母亲,单翔这个人到底死没死,或者说这个人存在不存在。邱凝的母亲这才告诉她实话。单翔不是她的想象,确实有这个人,但是两个人一起站在顶楼的时候,跳下去的只有邱凝一个人。邱凝说一起死时,那个男生吓得手足无措。在邱凝跳的时候,他一把甩开了邱凝的手,所以掉下去的只有邱凝一个人。之后男方家长火速找人销了单翔的学籍,搬家走了。而母亲是目睹整个过程的人,所以之后她才对邱凝严防死守,生怕女儿再次受到这样的伤害,看得出来她很爱女儿。她没有告诉女儿,那个男孩甩开了她的手,而是告诉女儿,男孩死了,她不愿意毁坏女儿的梦,所以必须一直隐瞒下去。

  “邱凝的那个梦是什么意思?”萧婉扬问。

  “是她内心的潜意识,她在世界终结之日才会走向婚姻,对方就是那个她以为已经死去的男孩。她渴望他的爱,却又认为除非所有的人都消失,世界毁灭了,两个人才能在一起。百合和婚纱都是圣洁的象征,她为自己内心的爱保持着一份纯真。但是婚礼当天又是双方死亡之日,她觉得无论多美丽的爱情都会被现实摧毁,结合的那日就是死亡的开始。她的伴侣早已死亡,那首在梦中反复出现的歌曲,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死去的情人对活着的另一半的试探,如果有可能,她会用自己的一生来证明自己就是那个人的另一半。”

  “她的爱是一种献祭般的爱……”

  “是啊,在她对她母亲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

  萧婉扬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你其实……也挺有本事嘛。”

  “我一直都很有本事。”

  “那就好好做你的心理咨询师,搞什么解梦占卜玄学。”

  万东阳哈哈大笑:“我只对梦感兴趣,而且是噩梦。”

  “为什么?”

  万东阳平静地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萧婉扬没说话,每次提到这个话题,万东阳的表情都怪怪的,她也不敢追问太多。万东阳的个性很随和,所以她可以说话没大没小,但是涉及隐私问题时,尽管她确实非常好奇,也知道适可而止。

  不过万东阳今天没有像以前一样沉默或者岔开话题,而是突然说了一句:“因为我要在梦里找一个人。”

  “找人?在梦里?”

  “一个曾经让我死而复生的人。”

  “什么?”萧婉扬抖了一下,“人死了,还能活?”

  “死透了。”万东阳说完不再看着她,而是往椅子上一瘫,开始闭目养神。萧婉扬看着他好看的侧脸,心里一动,她想起了那天她触摸到万东阳的皮肤时,那冰凉的触感。

  窗外夏日炎炎,室内一片清凉。

  她沉默着退出办公室,关上了门。

  不做梦的人

  有人说,做梦是件美妙的事情。

  我承认。

  但是为什么人不能活在梦里?

  现实里的我,太累太累。

  ——张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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