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无知·Ingnorance

作者:弗路 著 发布时间:2018-05-26 12:10:40 字数:12254
  “请把那位新来的员工叫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嗯对,就是晚祷会上高声问我问题的那个年轻人。”达一纬神父匆匆讲完后,挂掉了电话。

  在晚祷会完毕后,达一纬神父穿过长廊,走进院长办公室。他办公室装修简单,配置和其他所有部门持平。一张方形、大大的玻璃桌子,一把靠椅。屋内看不见任何网络设备,因为在圣愈院达一纬神父坚持的管理制度是坚决不接入互联网,禁止任何人员使用网络,除少数特殊情况外,可连接入信号的电话是严禁使用的。所有员工都配备一台“阉割式”手机,主要供内线使用,里面仅有存储10个外界联系人的上限。此外,这里没有任何上网和搜索外界信号的功能。除了那个神秘的、只对高层开放的国际会议厅里的5K屏幕电脑设备,圣愈院的电话和互联网都是严格监管起来的,放置在信息部门。

  在这个信息严格监管的地方,员工们几乎都是为了高昂的薪水和自己内心神圣的信仰而来。但是达一纬神父总是强调,员工们作为带着原罪的人,其实是被高薪所吸引,为了内心的贪欲而来,而不是为了信仰。所以他很多时候都认为,应当缩减他们的薪水,这样才能筛选出那一批对神忠诚,甘于奉献的员工。可他心知肚明的是,若是减少薪水,恐怕再虔诚的信徒都不愿来这个信息禁闭的荒凉之地。

  圣愈院普通员工每年有5天假日,每逢假日,大家可以外出、回家、会友或走访亲戚。但是达一纬神父总是时不时要在这5天之中举办一些让人不得不参加的慈善活动,否则将会扣取虔信量化分。所以,事实上很少有人有充足的时间去了解外界,他们的生活几乎由圣愈院的读经会、祷告会、忏悔、神学讲座和义务劳作构成,他们当中有相当大一部分人,从5年前就没有再用过真正的手机了。你若是问他们,今年与5年前有什么区别,或许他们只能说出数字上的差别,其他一无所知。

  达一纬神父始终不遗余力地使用他的神父身份为这些“丧失信息”的人开导。他一直告诉大家:

  “现代人所拥有的一切又给他们带来什么了呢?我看,是浮躁,是不安,是厄运。我们圣愈院的人,都是有信仰的人,或是正走在皈依之路上的人。时代,时代不是我们的葬身之地——因为我们不是活在时代中——我们是活在永恒中的。信息、互联网这都是恶魔的诱惑。丢掉手机,就是重返伊甸园,重返乌托邦!这乌托邦不在天上,就在我们的圣愈院啊!”

  对于圣愈院的病号来讲,只要来了这个地方,就很容易让他们失去时间概念。对于外界的信息更是一无所知和无从得知,因为他们对信息的接触的权利基本没有。

  不过,达一纬神父有他的特权。他配备了一台时下最好的手机,为能接入互联网,他专门找电信集团的人为他安置了只供他一人所使用的无线信号设备——那台信号接收器就藏在圣愈院后门的空旷之地上。并且,在他办公室的暗门后面,有一间电脑房。这些事情,他没有让任何人知晓,包括信息部部长。即便是让人知道了,他也准备好了一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说辞。

  “这不是封禁的国度——我们并不是一个国家,我们也不是政府式的机器——我们是神所选中的护卫者。人类很脆弱,圣愈院的人同样也是人,他们弱小、空虚、摇摆不定、无知,我们若是比他们强大,就应当保护他们……”达一纬神父常常对信息部部长这样说,“限制他们与外界的接触,就是为了护卫信仰的神圣。你知道吗?纯洁的人才是幸福的人、喜乐的人。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那段快乐的日子是不会有手机和网络的。大多数人都犯了一个错误,他们始终以为自己能够选择,以为他们生而自由。其实,错!诱惑越多,选择越多——人越丧失自由。因为人越是觉得自己自由!人越是在丧失自由!你以为,自由是什么呢?自由其实是一种限制。”

  对于信息部部长来说,每当听到达一纬神父这样讲话,他就一个劲儿地点头,脸上泛出笑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喜欢听达神父高谈阔论,尽管他有时候听不懂达神父在说什么。但是,他始终认为,自己听不懂的话,应该就是高深莫测的真理。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像达一纬神父一样博学,出口成章。

  他记下了达一纬神父很多话,比如那一句“人越是觉得自己自由,人越是在丧失自由”。他的确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人越是觉得自己自由,人就越是在丧失自由呢?还有,为什么选择越多,人越丧失自由呢?在他的理解中,一个人选择越多,就越能证明自己自由才对啊。比如,当他可以选吃鳗鱼饭还是吃牛排的时候,那感觉确实是比只能吃鳗鱼饭的时候自由啊。“唉,所以……”他想到,“不管了。达一纬神父说的话才是真理。就像《圣经》那样,越荒谬,我才应该越相信!”

  22:40

  院长办公室

  很快,那位年轻人被送到了达一纬神父的办公室。

  “神父您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来,请坐。怎么称呼呢?”

  “我叫施然,是刚来的护工实习生。”

  “好,好。来,喝水。现在也很晚了,我长话短说了。”达一纬神父仔细打量着这位眉目清秀的小男生,看上去大约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接着,他笑了笑,说,“小施,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所以我决定把你找来聊聊。关心年轻人,神也是会喜悦的。”

  说完这句话,达一纬神父看见这个小男生脸上浮现出一丝非常纯洁天真的笑容,这种笑容是他很久没有见过的了。

  “来,我们先紧握着手做一个祷告吧。”

  施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于是双手紧紧握着达神父,跪在神父面前,头低着与神父一齐祷告着。

  “阿门——”一声祷告语结束后,达一纬神父拿出柜子里上好的酒,给施然倒了一满杯,自己也倒了一满杯,告诉他说,“来,喝下这杯圣酒。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

  施然一脸茫然,心里感觉有些许的不适,但是神父的命令他也不能违抗。他感觉到神父会有一些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讲,是因为今天在晚祷会他所做的那件事很不妥吗?他不知道。于是,他先将酒喝了一半。

  “喝完,喝完。”达一纬神父一边敦促着他,自己也把酒喝完了。

  待两人酒罢,达一纬神父立马转换了另一副脸孔,十分严肃、神秘。他对着安静坐在椅子上的施然讲到:

  “小施,你知道我们圣愈院是干什么的吗?”

  “哦……治愈病人?”

  “不。投资。”

  “什么?”

  “哈哈。这只是一个隐喻。你得学会去理解隐喻。你可知道,一个人最大的财产是什么吗?嗯?灵魂。灵魂是一个人最大的财产。我们在投资和管理他们的灵魂。他们在这里,无论员工,还是病人,都是在把灵魂完完整整地、毫无保留地交付给我们。呵。你说,一个人会对自己的灵魂撒谎吗?你说,拥有一个人的灵魂,难道不就是拥有他的一切吗?哈哈哈哈,你看看这些人多荒谬,当你天天看他们,这简直就是世上最有快感的恶趣味啦……”

  似乎是借着酒兴,达一纬神父放声地笑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地讲过话了。

  空气湿冷,夜色生硬。在这毫无指望的一刻,陈降瞪着肿胀的眼睛,透过未干的泪水看见福牧师朝着她小跑了过来。

  警卫牢牢地控制住她,可她已经没有任何感觉。陈降从未想过,她会有一天成为一个绝望的囚徒,一个身份消失的人,一个随便被别人命名的人。

  “苏复醒,抬起头来。你的疗愈牧师来了。我们先将你移交给他。”

  陆镕很无奈。心里有一丝愧疚,因为自己刚刚那么用力地踢过她。

  福牧师看着陈降,示意让警卫松开手。他有些恼火,对陆镕一字一顿地说:

  “陆部长,看来你打人的习惯是改不了的啊!”

  “……这还真不怪我。好吧,现在我们移交给你,你来试试她有多麻烦。你别看她一副可怜相,心里花招多的是。她把我们骗出来,说要招供,结果是想要逃跑。”

  “你交给我吧。我明天先带她去做个测试。精神病人本来就长期处于不稳定的状态,暴力只会刺激他们,影响他们痊愈的可能。要达一纬神父知道你这样对待病人,当然是……”

  “我当然有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院长也心知肚明。喏,现在把人交给你,就不是我的事了。你先得让她想起自己是谁,我才能想办法让她招出她越狱……噢,不,逃出这儿的方法。”陆镕注意到自己的措辞,他看到福牧师眼睛瞪大了一下。其实在陆镕的心里,他一直把圣愈院看成一所监狱。

  夜色深了,陆镕带着两个警卫走了。福牧师仔细地看着一语不发的陈降,上下打量了几遍,从福牧师的眼神中,陈降觉得他有一丝疑惑。那疑惑是什么呢?

  “时间不早了,你先回你的卧房吧,明天中午12:00,请在大堂前等我。早上我还需要处理一些其他的事。”福牧师看着陈降呆滞的眼神,又强调说,“放心。不会再有人押你,或者打骂你了。他们安全部门的工作也到此为止了,现在把你交接给我了。但是,苏复醒……”福牧师凝视着陈降,将双手搭在她肩上,说,“我能相信你吗?”

  “……什么?”陈降问,她听不出福牧师的语气究竟包含了几种意思。

  “我能相信你是陆镕手下无辜的受害者吗?他虽然打人,但你也一直不配合工作呀。”福牧师接着说,“我能相信你不再出现下一次的违纪和逃跑吗?”

  陈降不顾福牧师的问话,突然像想起了点儿什么似的,急急地问道:“福牧师,我想问你,你记得今天有人约了你下午来参观圣愈院吗?你告诉了中间人说需要自称是市精卫中心的人员才能进来——这件事,你记得吗?”

  “当然……可是你怎么知道?”

  “你知道那个想来圣愈院参观和拜访你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啊,那个人今天没有来。是一位朋友通过我亲戚向我求助,他说是他教过的一个学生,我听说是新闻系刚毕业的大学生,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我是想接受他的采访,告诉他一些我们这里疗愈的事。但是你知道,这里管理制度严格,不会允许外人进来的。”

  “那……你是可以问到那个新闻系的学生名字是吗?牧师!”陈降显得有些激动。

  “这……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这难道和你逃出院有关系?”

  “不!牧师,请你一定要证实一下!问问你的亲戚,因为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是最重要的!请你联系徐教授——他就是你亲戚的朋友,让他确认一下:他以前的学生,今天失踪了。请他联系学生的家人,或者报警。”陈降感觉到有一丝希望握在手里。

  “哦……我没听懂。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牧师,求求你!这和我的性命有关!”

  福牧师面露不解之状,说道:“可以。但是……苏复醒,我希望你可以配合我们。这个事情我可以去确认,可是,你还得向院方坦白自己逃出院的实情。作为你的疗愈牧师,我需要咱们可以相互的信任。你不愿意向安全部门坦白,我可以理解。但是你需要向我坦白。”

  “我会坦白!可是牧师,我必须先解决第一件事,就是你能与徐教授先联系上,告诉他,他以前的那个学生失踪了,情况危急!那时你就会知道一切,我也会告诉你一切的!牧师,你一定要帮帮我!”

  “好……你说的那个徐教授的学生,叫什么名字?和你是什么关系?”福牧师不解道。

  陈降看着福牧师与她耐心十足的对话,心里有了一丝安慰,但她又充满着百口莫辩的复杂情绪。福牧师问及了名字,这使得陈降语塞了,因为她无法解释。她只感觉到福牧师的目光关切地停留在自己的面部表情上。她的表情一定非常痛苦。

  “苏复醒,你心里是不是在隐瞒一些事情?”福牧师用温和的语气同她说道,“那种隐瞒让你现在不堪重负?你托我问的事情是不是与你下午的出逃有关?”

  这一刻,陈降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尽管她不想。她咬咬牙,忍住了将要坠落的泪水,向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牧师说道:“福牧师,你愿意相信我吗?”她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一行泪水像冲破堤坝的河水般流了出来。

  福牧师的确了解到了陈降的痛苦。他感到她有难以启齿又非说不可的话。

  “我的孩子,请说吧。我相信你。愿神怜悯每一个痛苦的灵魂。”

  “牧师……你能发誓,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能发誓。你自己知道你是谁吗?”福牧师反问道。他表情疑惑,像是在揣摩着一个精神分裂患者。

  “我当然知道!可是,没有人相信我,当我在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绝,我也没有办法证明!牧师,为什么这里人人都认为我是苏复醒?但是我不是。”

  “等等……”福牧师想了一下,接着说,“你不是苏复醒?你不叫苏复醒这个名字还是……”

  “我从来就没有听过苏复醒这个名字,牧师。如果你去问到徐教授,你就会知道他有个学生叫陈降。而我就是陈降,我就是今天下午想要来拜访你的那个人,而我一走进这里,就被当作苏复醒抓起来了。牧师,整个过程就是这样的,你现在明白了吗?”

  “……哦。”福牧师盯着陈降,半天不能讲出话。

  “你刚刚说,你相信我。我刚刚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陈降焦急地解释着。

  “哦,你是说,你不是苏复醒,你是今天下午想要来拜访我的那个刚毕业的新闻系学生?”

  “是!”

  “那如果你不是她,那么苏复醒又是谁?她去哪里了呢?”

  “我怎么会知道啊!我不是刚刚说了吗,我从来不认识这个人,我也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名字。我刚进大门,就被认作苏复醒抓了起来,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福牧师看着陈降,他的表情渐渐松弛了下来。因为他始终都不能相信,怎么会有这样一回事。他试图让眼前人格分裂的苏复醒回忆起自己的身份,但是好像没有用,但他还是尝试着。

  “我的孩子,别急,也别哭。今天安全部门对你使用的暴力,我一定会向院长汇报。现在先回卧房吧。看护好你和治愈好你的病是我神圣的职责。我向你保证,明天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不!我没有在做梦!明天一觉醒来,不会洗脱我的冤情的!牧师,你不相信我对不对?苏复醒是一个疯子,所以你不相信她的话对不对?可是我不是疯子,我不是苏复醒,为什么我所有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甚至连对我的理智的信任,统统无效呢?如果你现在不帮助我,以后你也不会帮助我的是吗?”

  福牧师用手抚摩着陈降的背,极其耐心地说:“我的孩子,我很明白你现在的感受,你不是疯子,我们从来不会这样看待。你的无助,我都明白。你觉得此刻的你不是苏复醒,我相信你没有撒谎,但是你如何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呢?你怎么证明呢?我的孩子,我一直在帮你,一直会,直到你不需要我的帮助为止。现在请你告诉我,你需要我做点儿什么吗?”

  “你不明白。我有清醒的认知——那就是你们搞错了,你们把我错认为另一个人了,我之前的生活,和你们,和这里没有任何一点儿关系。”

  “将你错认为另外一个人?那你仍然是你啊。如果你觉得自己叫作陈降,那你就不是以前的你了吗?”福牧师继续开导着她,希望她能回忆起一点儿什么,“好了。先回去吧,先回去吧。”

  没有用的,陈降内心再度涌起了一阵绝望。为什么在这里连语言都没有任何的表达可能?为什么她所有的词都不达意?为什么没有人真的愿意倾听她哪怕任何一句话。福牧师对她是苏复醒的这个认知,是无法撼动的。为什么人类到底都是那么傲慢?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曾经的经验,他们只会被眼睛蒙蔽;为什么人类如此可笑?他们故作姿态怜悯一个“病人”,却从来不把他们当人看,连话语权都完全剥夺;为什么人类是那么虚伪,声声“我理解”、“我相信”、“我保证”,可是,不,他们不相信别人,他们相信的只是自己。

  “牧师,那你可以去找徐教授吗?”陈降用最后的微弱的声音向福牧师求助到。她仿佛已经看到福牧师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疲惫和不耐烦。那种不耐烦是不明显的,虽然他面容始终保持慈善,但是眼角和嘴角显现出的皱褶是意欲结束这一话题的,而且是越快越好。陈降非常确定,福牧师从始至终都没有走出“她是苏复醒”的这个立场。他不愿走出。然而这世上真的存在那么奇怪的事情吗?她和另一个人一模一样?只是名字不同?那么这样是否代表着,她和她是同一个人呢?

  “不,怎么可能?我是唯一的。只有陈降,我是唯一的。”陈降小声嘀咕着,立马打住自己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也许是自己累了,才会想到这个可笑的问题。

  “我的孩子,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唯一的。”陈降听见福牧师对她说着,“先回去吧,实在很晚了,你也累了。徐教授的事情,我会再核实。明天我还会约你详谈的。”福牧师摆摆手,向陈降作别,“哈利路亚,愿神怜悯我们。明天……明天啊,苏复醒,明天是未知的,也许你又是另一番光景咯,忘掉你现在的烦恼吧。”

  午夜的虫叫如同一位干渴老人的心跳,衰弱但又不息。明天,明天就会不同吗?此时,陈降想起一位哲学家用来形容“存在的恐怖”的话语——“啊,什么?明天,还要,继续,活下去吗?明天,呵,明天。光是想想就绝望,因为明天就包含着无数个今天。”她在心底回想着这句话,她现在所经历的,不正是这一种恐怖吗?

  明天又会有怎样的不同呢?难道明天一觉醒来,会发现自己其实躺在温暖的家的卧室吗?周围有自己喜欢的书,有手机,有昨天没有喝完的可乐,有扔了一地的衣服……光是想想,就让她眼泪一股股冒出。福牧师所讲的“另一番光景”,其实只是希望她突然觉悟自己是苏复醒吧。

  00:30

  院长办公室

  “怎么回事?”达一纬神父从椅子上弹了出来,如惊弓之鸟,他看着突然推门进来的福牧师。

  “啊,对不起,对不起。神父,我忘记了敲门,因为我发现灯亮着,以为您忘记了关。”福牧师看着椅子上还坐着那位刚来的护工男青年,再看看达一纬神父和桌上那一瓶喝掉一大半的酒,有些不解地对达一纬神父解释道,“我不知道您这么晚了还有事。”

  “我在和新来的实习生聊天,他叫施然,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但是现在他这个年龄段,想法是很不稳定的,需要我们多关照、多帮助。”达一纬神父连忙向福牧师解释道,“话说回来,有什么事吗?”达一纬神父发现福牧师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也没别的什么。只是刚刚安全部门把苏复醒交接给我了,看样子陆部长又打人了,他应该把她给吓坏了。”

  “明白,我会去找陆镕谈话的。他这样,我也不意外。还有吗?苏复醒现在回C区卧房了吧。”

  “是的。但是她这次的情况很……不寻常。”

  你不是和陆部长已经向我汇报过了这件事了吗?”

  “是……可是那时我只是听说,没有亲眼看见,今天我目睹到了。我感觉她的人格分裂非常顽固,如同……如同邪灵附体一样死揪在身上,真的和以前有一些不一样……”福牧师靠近达一纬神父,小声说道。

  “那个——达一纬神父,福牧师,要不我先告辞,你们聊吧。”施然礼貌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事实上他早就想走了。他根本不知道达一纬神父留住他祷告说一番奇奇怪怪的话是什么意思。直觉告诉他,这里的人都让他不愿靠近。

  “行,现在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们另外找时间聊。”达一纬神父向着这位面色泛着醉意的年轻人示意着,但内心非常遗憾,因为他总希望能和这位年轻人相处更长的时间。年轻的躯体,年轻的灵魂,啊,这些多美好!这些都是达一纬神父之前没有的东西。为什么自己自一出生开始,就是一颗沧桑、疲倦的老灵魂呢?为什么自己自童年开始,就觉得自己已经苍老,为什么那些天真、无邪和纯洁都在别人身上?达一纬神父因着从小就与别的小孩不同的缘故,他更愿意从神那里找到自己的安慰,找到自己的使命。

  “神父,苏复醒她还……”福牧师见达神父似乎在沉思中,于是继续告知。但他并不知道,达神父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苏复醒这件事上。

  “行了,行了。福牧师,今天辛苦你了。苏复醒这件事情,你也真的费心了。如果困难,我还可以调一些人手来协助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们无法一次性就拯救另一个人,拯救,是一生的工作,也是神的旨意。无论苏复醒这件事情有多么棘手,你我都应当相信,神有他自己的安排,有他自己的计划。明天的事,明天再去思考吧。说不定,明天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呢。”

  “是的,神父。”

  福牧师匆匆告辞,在回自己宿舍的路上,他一直想着达一纬神父的那句话,“明天,明天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什么在这个圣愈院里并没有让人看到病患们会被痊愈的那种希望呢?明天啊明天,无数个明天,实在是比天堂还遥远。福牧师心里想着。

  达一纬神父关上了办公室的灯,今晚他决定就在办公室过夜。趁着还未散的酒意,他拖出皮质沙发侧边的床,趟了上去。在黑暗中,他闭目冥思,思绪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少年时期。

  “达一纬神父小呆子,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和你家的亚威对话吗?”那是一个有着爽朗笑声的少年的声音。

  达一纬神父仔细看着这个少年,他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于是,他不停地拼凑着,试图从很多很多个面孔中拼凑出那位40多年前叫他小呆子的少年。

  最后他看到的,却是今天那位护工年轻人喝完酒后微醺的脸。

  “嘘——嘘。”

  在苏复醒的卧房中,陈降隔着墙,听见一个女声。于是她停下啜泣声,凝神静听。

  大概是自己的低声啜泣打扰到别的人睡觉了吧,毕竟现在已经很晚了。

  “你听到,黑夜的声音了吗?”

  隔壁的女声悄声道,似乎像在诉说一个秘密。陈降顺着声音的来源,将耳朵一点点靠近那堵墙,最后在一个角落停了下来。

  “黑夜的声音,你可曾听过?”声音继续,“你一定不知道,也从未想过,黑夜,它是有声音的。”

  “喂,喂。你是在我的隔壁吗?”陈降小心翼翼地对着那堵墙喊话,不敢太大声。

  “嘘——嘘——它来了,它来了……不要说话。”

  “谁,谁来了?”陈降盯着漆黑的卧房,心里发毛。

  “黑夜它来了。它给我带来了歌声。”

  我需要对话,我需要寻求帮助。陈降心想,还是回到当务之急来吧。

  “喂,你有手机吗?”陈降对着那堵墙说。

  “每一晚,都是它在靠近……你听见它了?嗯,我想你现在是听不见的,你只听得见你自己的声音。我以前也哭,哭到不省人事。哭谁不会呢?动物也哭,人也哭,天空也是会电闪雷鸣的。哭是容易的,可是将目光穿透哭声,去凝视那背后的黑暗——这是难的。”

  “你可以帮我吗?我不属于这儿,我被误抓入院,我应该找谁呢?”

  “这个世界呵,本不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在了,就是在了。这儿也是。”

  “你有手机吗?”陈降叹了一口气,又问了一遍。

  “手机?它救不了我,呵。晚安,夜。”当隔壁的声音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俩的话题就再也没有进行了。

  他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讲着他人听不懂的语言。即使是同一种语言,使用逻辑都是不同的,即使是同一个词,都不像是指着同一种东西。陈降心里想着,可是,他们,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分为“他们”、“我们”。他们是疯子,而我呢,我又算什么。我也是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呀,我就是我,我不是“我们”,也不是“他们”。我无法和这里任何一个人对话。

  圣愈院/第2天

  8:00

  膳堂

  早餐时间,陈降被C区护工带到膳堂,这是她到这儿以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同类——病患们,她大致扫视了一下,发现这些人身上带着一股或诡异或呆滞的气息,他们年龄段跨度很大,有的看起来无比青涩、脾气暴躁到需要护工一直看管着的青少年;也有一些安静到不可思议的年轻女子;有占绝大多数的中年人,他们衣冠整齐,但眼神时而空洞,时而骇人,吃着早餐时还会一边翻着很厚的书;有坐着轮椅的老年人,看起来精神抖擞、讲话疯疯癫癫;有一群眼神闪烁的中老年女性,将盒装牛奶小心翼翼倒入盘中,滴入鲜红的番茄汁,然后用手指蘸着,再将它们涂在彼此的额头上,嘴里碎碎有词,伴随着一整套奇奇怪怪的动作,像祈祷,像瑜伽,又像巫术。

  目之所及,没有任何她经常在电视剧中所见到的那些大呼小叫、口吐白沫或时常群起而攻之的疯人。

  她接过膳堂人员给她的早餐,一盒牛奶、一块硬邦邦的面包、一包番茄酱和一块芝士。膳堂人员看着她严厉地呵斥了一番:

  “你怎么不穿好你的衣服!你们是需要统一着装的!”

  这时,她才想到苏复醒卧房中的那件灰色长袍。

  她实在是太饿了,坐在座位上还不到3分钟就吃得一点儿残渣都不剩。这时她听见广播通知:

  “请各位神之羔羊于9:00到大厅参加分组学习,不得缺席。”

  这个通知重复了三遍,陈降似乎听到了旁边用餐的病患们发出了小小的嘘声,学习什么呢。见现在时间还早,陈降环顾着周围,尝试着寻找一位能够正常沟通的人,她仍然要求救,并且越早越好。

  正在此时,陈降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夸张的笑声,紧接着是一双稳而有力的手抓住了陈降的肩。

  “嗬嗬。复醒啊,知道你是舍不得我的。”

  陈降转身一看,她记起了他——昨天她被抓住后在走廊上遇到的那个阴阳怪气的老头儿。

  “你是?”陈降问道。显然,这老头儿和苏复醒是很熟的。

  “哈哈哈哈。”这个问题让老头儿发笑,“他们给你搞了电击?你被用了刑?这群荒诞的邪教徒。”

  陈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于是立即对老头儿说,“那个,你有手机吗?能不能借我用用。”

  “你傻了啊,这里怎么会有手机。”老头儿诧异她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我要怎样才能和外界联系啊?”

  “你昨天跑出去之后难道什么都没干?”

  “我……”

  “你到底回来干什么?”

  陈降感觉到老头儿声音里似乎有些怒气。是啊,苏复醒还回来干什么呢。

  “你知道吗?”陈降对老头儿说,“你想想,如果我是苏复醒,我就不在这儿了。你仔细看看我,你能看出些什么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复醒,这是什么情况,我没搞懂。你难不成回来是拿你那本日志?那你可就真是个疯子了。”

  “这是什么情况,你问我?我也想问你啊!苏复醒,难道还真有这么个人?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骗我?你,你们,好吧,就算有苏复醒,那她回来干吗?她疯了吗?你们是不是瞎啊,看不出来我不是她吗?”她再度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嘘——嘘,小声点儿,冷静点儿。你在这儿又哭又闹,难道是想被警卫打吗?你不是刚蹲了小黑屋?”老头儿把陈降拉到一个角落里去。

  “喂,苏复醒,你再这么演下去连我都分不清你是真人格分裂还是装人格分裂了。喏,你的日志我还帮你保存着,现在给你。”老头儿递给陈降一个褐色封皮的本子,“别这样,开心点儿。我当初就一直相信你能逃出去的。”

  说罢,老头儿摆摆手准备告辞。“晚上我们接着聊,复醒,我得去休息一会儿。”

  “9:00那个……学习会,你不去?”

  “去个鬼。我时日无多,鬼话一句都不想听了。”

  陈降将日志藏在了衣服里。在这个角落里,膳堂周围的警卫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她对这本子充满了好奇。

  这时,她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上级模样的人正和膳堂的警卫人员谈话,而且他的眼睛一直瞄着陈降。其实这位上级模样的人是安全部的黎组长。

  黎组长对警卫人员说:“刚刚我们安全部门的会上特意说了,不能让苏复醒和其他病人有过度密切的往来。这个通知过你了吧?”

  “还好啊。但总不能不让她和别人讲话了吧。”年轻警卫人员答道。

  “她以前就和那个郑老头儿成天搅在一块儿,我们昨天问过郑老头儿关于苏复醒逃走的事,但是这个老头儿,你知道吗,他以前是G大一个教授,后来居然是自己跑到圣愈院来养老了,这不很奇怪吗……”然后他将声音控制得最低,神神秘秘般悄声对着年轻警卫的耳边说,“他是个特能装疯卖傻的家伙,也是多次违规的人,他和苏复醒一样都不好对付。”

  “噢?”

  “所以,别让这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说话超过10分钟。”

  “行。她好像一直以来也只和郑老头儿讲话吧。”

  “你还可怜起她来了?这儿的人没有起码的人权。”

  “那他们还是不是人?”警卫故作天真般多问了一句。

  但黎组长还真以为他那么傻,其实年轻警卫也仅仅是因为不喜欢这位上级而稍稍对嘴一下而已,说:“是人啊。”

  “是人为啥没人权呢?”警卫发现要是再追问下去,黎组长就会发蒙了,但他特别喜欢看黎组长犯蒙的样子。

  “那就不是人。”黎组长铿锵有力地说,“是疯子、畜生、社会的渣滓、宇宙的垃圾,你就这样理解就行。”

  “行吧。不过,黎组长,我总觉得苏复醒好像不是疯子,我不由自主就要把她当成正常人看待,这让我觉得看护她,得尊重一下她啊。圣愈院的宗旨不也是要用爱去接纳这些病人吗?”

  黎组长脸色严肃,说:“不要小看她,她很危险的。一个人毫无悔意地杀了那么多人,还躲过法律,给自己争取到疯人院里来,然后策划逃之夭夭,结果呢,就在刚逃不久同一天又公然敲开门回来!就算不是疯的,也是个狂的。小心看护!你要是做不到铁下心,就反复告诉自己,她是疯子,她是杀人犯,看守她就是保护人类!保护人类你懂不懂啊,保护人类不是啥形而上的概念。保护人类就是保护你妈、你爸、你邻居、你情人、你自己……保护人类就是把苏复醒这种家伙关进笼子……”黎组长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还能这么流畅、激情地讲完一通话,他突然很兴奋,他想,这应该是听达一纬神父的布道所得。

  “噢,知道了,我懂了。”

  在郑老头儿走后,陈降迫不及待来到洗手间,将自己牢牢反锁在洗手间里,然后打开了那本褐色的日志。

  日志内页写着Rew·Sue,这大概是指苏复醒的名字?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到九点,她随便打开了一页。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苏复醒的字,她脸色发白,握着日志的双手似乎血液被抽干一样麻木——这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字!如果不是,也实在太像。惊慌中,她开始阅读这一页的内容:

  梦:实验品

  我好像在某个太空舱,不……好像是地下室。

  光似乎有些暗,但仪器的光和一些细微的白炽灯之光让我勉强看清周围,不止两种颜色的光。这是在……某个地下实验室。

  我看见周围有人……躯体……零落的。

  但他们不像正常的死亡的人。这些人和残肢,没有毛发,一模一样,很像……假人,至少不是自然中或社会中生长的人类。

  很像……实验品。

  寒然。这是一个怎样的实验室?

  我细细推测,大概是我们被监禁了起来。好像又不对,只有我被监禁了起来,我在……玻璃器皿中,像一株植物那样培育着。然而,那些如同假人一样的死亡残肢或许都是已报废的试验品?

  天……我定睛一看,原来我前方有一面模糊的镜子,照出了自己的模样。

  我也是残肢……我也是残肢……

  我是活着的残肢!

  我也是残肢,但我没有死。我独自被关在半封闭的玻璃器皿中,无法大幅度动弹。我是一个怪物,我只有一只手臂,和手,没有食指的手,只有四根手指头,我一只嘴长在掌心上。我被细胞溶液和一些像组织纤维的东西缠绕着、浸泡着。

  这就是我,可是我不知道我的眼睛在哪里,我是如何看到这一切的。

  有人进来……

  黯然的光线中我看见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我知道他是实验室的主人。他进来看我,像是某种例行检查。整个地下室是否只有我唯一一个活物了?他培育出我这样一个怪物是为了干什么?我思索。

  思索无果,不愿多想,也不能多想。我只想要出去,我只想要出去。

  这种意志无比坚定,即使身躯无比残破。

  那些死掉的残肢们呢?

  他们是否也和我一样想要逃出去?

  总之,我要逃出去,因为我感到了存在,所以我要逃出去。

  他走了。

  我在不断尝试和摸索中想要弄出一个逃出这个极怖之地的方法。后来……我发现,我只要食用散落在我周围的死人肢体,我的细胞皮肉便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

  长出完整的躯体,也许能逃出去!

  几天后,这个怪物(我)发现,他的食指突然长出来了!

  这让他非常非常惊喜。

  他(我)非常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我)非常期待躯体能够完整,期待逃出去!

  外面有他(我)从未见过的阳光吗?

  在他(我)沉浸在一种暗自的兴高采烈中时,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又进来了。

  天啊!我这时才发现,其实他一直把那些试图逃跑的试验品处理掉了——处死了他们。

  原来这里不止我一个活物的。他此刻又从别处转移来了一些活的实验品,然后,就在这里,就在我的面前!处死了他们!

  实验品在他的脚下死去。

  他朝我走来。

  他是不怀好意的。

  在惊慌之中,我迅速咬掉自己的食指。

  他看见我时,我仍然和以往一样。一只手臂,四根手指头,掌心中一只嘴的怪物。

  他看着我时,我解读不了他的眼神。

  然后他转头走掉了。

  陈降合上本子,听见了外面的广播声如暗哑的机械在叫嚣,一遍又一遍。

  请各位神之羔羊准备到大厅,不得缺席。

  请各位神之羔羊准备到大厅,不得缺席。

  请各位神之羔羊准备到大厅,不得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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