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鹰工作

作者:王海 著 发布时间:2018-05-25 03:09:12 字数:24938
  

  雷鸣远和叶知秋隐在街角处,紧握手枪,四处窥伺。突然,不远处闪出几个黑影,向火葬场大门口蹿了过去。

  雷鸣远用望远镜看了看,镜头中出现几名穿着黑西装的青年男子,惊叫道:“不好,日本人下手了!”

  叶知秋一看,果然见从第二辆轿车中蹿出四条黑影,迅速向火葬场的守卫摸了上去。

  雷鸣远急切地对叶知秋说:“日本人要抢夺尸体,老叶,你开枪引开他们,给我留出时间拍尸体照片。”

  “好。”叶知秋对准扑到守卫跟前的黑影开了一枪,黑影一惊,立即俯下身子,向这边窥望。叶知秋再开一枪,转身向远处跑去,四条黑影在后面追了上去,边追边开枪,叶知秋回身又打一枪,加快脚步逐渐跑远了,四条黑影紧追不舍,越跑越远。

  雷鸣远突然出现在火葬场门口,守卫冷不丁地从暗影中钻了出来,厉声喝问:“谁?”同时用枪指着雷鸣远。

  雷鸣远若无其事地走上前来:“我是雷探长,安东尼总监让我来监督烧尸,怕出什么问题,刚才哪里打枪?”

  守卫回答:“不知道啊,突然就有人放枪,可能是打野食的歹徒吧。”

  雷鸣远装出不高兴的样子:“你们太麻痹大意了,尸体万一出了问题,你们的脑壳就该搬家了。”

  雷鸣远说着往停尸间走。守卫紧跟在后面,一面解释着:“雷探长,你放心,有我们在,绝对不会出问题。”

  雷鸣远问:“尸体在哪儿放着呢?”

  “在第2排第9个格档里。”

  雷鸣远来到停尸处,突然,外面又是一阵激烈的枪响,雷鸣远对守卫说:“你们赶紧出去看看,守住门口,别让歹徒得了手。”

  “是!”三个守卫都跑了出去。

  雷鸣远拉开装尸体的抽屉,拿出随身携带的微型相机,“嘁里咔嚓”给尸体拍了几张照片。迅速出来,到大门口问道:“没事了吧?我先走了,你们要加强守卫,不能有丝毫懈怠。”

  “好的,您放心吧,雷探长。”守卫们说。

  夜深了,天气奇冷,火葬场大门口。三名守卫抱着枪,缩着脖,冷得直跺脚。

  四条黑影借着房檐暗影在悄悄靠近,突然,一起蹿上来,用麻醉巾捂住守卫的口鼻,守卫顿时倒地。

  四条黑影背着一个麻袋冲进了停尸间。

  那个装女尸的抽屉还半开着,黑影来到抽屉跟前,搬出里面的女尸,将麻袋里的另一具女尸放了进去,关上抽屉,四人将白菊的尸体装进麻袋,抬起麻袋向大门口蹿去。

  四条黑影将麻袋搬上雪佛莱轿车的后备厢,跳上车,一溜烟将车开走了。

  两个小时后,刘主任回到了火葬场,领着一名工友走进门,看见地上躺着三名守卫,立即俯身弄醒:“你们怎么敢在这儿睡觉,要让总监知道了,非枪毙你们不可!”

  三名守卫爬了起来,一守卫揉着睡眼,稀里糊涂地说:“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刘主任叮嘱道:“你们守好门口,我们进去换炉丝。”

  刘主任看着工友三下五除二就把炉丝换好了,走到抽屉旁,拉开抽屉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哎,本来要等到明天早晨烧的,算了,早烧早超生,来,搭把手,把尸体抬上烧床。”

  二人抬着尸体放在烧床上,推进炉膛,关上炉门,刘主任搬动电闸,只听“轰”的一声,里面红光一闪,冒出一股黑烟,浓浓的焦煳味溢了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安东尼总监刚刚推门走进警务处总监室,电话铃就响了,他一把抓起电话:“喂,我就是,刘主任啊,什么,尸体烧掉了?不是炉丝坏了吗?嗯嗯,烧就烧了吧,没出什么问题吧,嗯嗯,这就好。”放下电话,长嘘了一口气。

  龟井穿着睡衣,丢了魂似的坐在公馆大客厅的沙发上,黑泽带着几个人抬着一口棺材走了进来。

  黑泽在龟井耳边轻声说道:“先生,昨天晚上,我们从火葬场抢回了菊子的尸体,您……要不要再看最后一眼?”

  龟井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忍不住老泪纵横。他来到棺材前,手哆哆嗦嗦地抚摸着棺木,刚想掀开盖子,又停住了手,喃喃道:“菊子,我心爱的女儿,你真的离开我了吗?你鲜活的面容,永远那么美丽,那么动人,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你说话呀……”他俯身棺材上,侧耳倾听。

  黑泽觉得龟井行为太反常,劝道:“司令官派了专机,要送菊子回国安葬,军机上午十点起飞,你不再看最后一眼了吗?打开盖子,看一眼吧。”

  龟井的嘴唇哆嗦着:“我……不是不想看……是不忍心看哪……看了……我的心……就彻底地碎了……”说完忍不住痛哭失声。

  黑泽看看手表,无奈地说:“先生,不看也罢,我们要抬她上飞机了。”

  南郊军用机场。一辆黑色本田轿车在一架军用运输机旁停下,车门打开,龟井悲痛万分地走下车。

  另一辆货车的后备厢打开,几个便衣抬着棺材向运输机走去。

  棺材被装上后机舱,龟井登上后舱,抚摸着棺材,久久不愿离去。

  一名军官走来,对黑泽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黑泽上来对龟井道:“先生,起飞的时间到了,请下机吧。”

  龟井死死地抱住棺材,情绪失控,疯吼道:“不!我不下飞机,谁也不能把我和菊子分开!”

  黑泽劝道:“先生,请您冷静,中村副官已经在催了。”

  龟井使劲扒开身边的人,大声哭喊道:“滚开!都给我滚开!我要和菊子在一起,活在一起,死也在一起,到了地狱也要在一起!!”

  黑泽再次劝道:“先生,请你保持冷静,保持尊严,是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不要让那些人看咱们的笑话啊。”

  龟井还是紧紧抱着棺材,死也不松手。

  黑泽无奈,只得向几名便衣使个眼色,便衣们上前强行拉开龟井,龟井撕扯着,拼命哭喊着。

  不久,龟井带着黑泽等人怒气冲冲地闯进了宪兵队队长铃木的办公室,气势汹汹地说:“铃木君,请借给我一个中队,我要去踏平法租界领事署!”

  铃木队长正在与人谈话,看见龟井突然变成这样子,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踏平?龟井君,是什么让你这么冲动啊,这可是个很严厉,不,很严肃,不,很严重的词汇啊。”

  龟井怒不可遏地说:“法国佬掐死了我的女儿,这口气我咽不下,我要杀光这帮法国畜生!”

  铃木队长劝道:“龟井君,蛮干可不是你的风格呀,来来来,喝口茶,消消气。”铃木给龟井端了杯茶,拍拍龟井的肩膀,将他按在椅子上,安慰道,“杀光嘛,那是迟早的事,但是现在,我不能给你兵,一个都不能给你,我不能帮着你违反军规,你忘了自己的使命了吗?”

  龟井愣住了,是啊,使命,他竟然忘了,想着想着,气渐渐消了:“我……我在干什么?我被魔鬼抓住了,魂丢了。对不起铃木君,刚才失态了,请多多包涵吧。”

  龟井向铃木深深地鞠了一躬。

  铃木队长笑了笑,提醒道:“龟井君,对付法国佬,要靠头脑和心机智胜,我记得这句话好像是你说的。你难道忘了?你不是制订了一整套计划吗?能不能说来听听?一二三四五,五步棋,将,将,将,将,将,将死他们,哈哈哈哈。”

  龟井渐渐平复下来,对铃木的话起了疑心:“你怎么知道我有五步棋?你这个家伙。”

  铃木狡黠地一笑:“我猜的,你是围棋八段,还是全日本中国象棋冠军,不是吗?你最擅长的就是斗心眼儿,玩脑瓜,战场如棋局呀,在谋略的天地里,你可是超一流的高手。”

  龟井站起来,用充满感激的目光望着铃木:“铃木君啊,谢谢你的好心提醒,你这个家伙还不赖,以后到了关键时刻,你可得帮我啊。”

  铃木队长嘿嘿一笑:“一定会帮。”

  雷鸣远推开重案七科的门走了进来,问叶知秋:“你去马林斯基买到昨晚的情报了吗?”

  叶知秋递上一张纸条:“买到了,盗走白菊尸体的是黑泽,他们已经把尸体运回日本了。”

  “哼,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龟井这下抓住把柄了,白菊确实是被人掐死的,这是昨晚拍的照片。”雷鸣远递上照片。

  叶知秋接过照片,看见死尸脖子上有清晰的勒痕:“探长,我感觉案子快破了。”

  “还不能这样说,前几天我们打的是暗牌,颇有收获,现在,我们开始打明牌,知道是哪几张明牌吗?”

  “嗯,一张明牌是面见白菊的孪生妹妹白梅,一张是面见白梅的亲生父亲龟井太郎,还有一张是……嗯……”

  雷鸣远提醒道:“是去天津警务处一趟,查查白菊那一周空白的时间,是不是确实去过天津。”

  叶知秋问:“是不是这三张明牌打过,案子就差不多该破了?”

  “这可是个‘菜鸟’无法回答的问题呀。”两个人会心地笑起来。

  雷鸣远说:“我们分头联系二人,龟井不是那种想见就能见的人,你要亲自上门预约,白梅这边我直接打电话,约她今晚见面。”

  “好。”叶知秋拿起警帽出了门,雷鸣远拿起电话,拨了号:“喂,新闻报社吗?我找白梅小姐听电话。”

  龟井公馆表面上是一栋平凡的西式建筑,其实公馆的地下另有乾坤。

  公馆下面藏着一个数百平方米的大厅,灯火通明,古董珍宝琳琅满目,有几百名鉴定专家、文史专家、宝物专家、画家、书法家和文化学者都在紧张地忙碌着。

  司令官武田跟着龟井走进大厅,走过长达百米的走廊,武田不时在各张桌子旁停下脚步,看着专家们的工作,龟井介绍着,武田和专家们握手寒暄。

  最后,龟井站上一个木箱子,对大家说:“诸位同仁,今天武田司令官特地来看望大家,我们欢迎武田长官训话。”

  专家学者们聚过来,拍着手翘首以待。

  武田站在箱子上,清清喉咙说:“你们,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文化界的精英,是古董界的专才,唯有依靠你们,我们才能对中国的古董珍宝进行有效的抢救和保护。龟井君曾说过,人心的征服才是最后的征服,这话说得很精辟。要征服中国人的心,就要对中国历史文化遗产进行有效的破坏、清算与劫收,抹杀掉中国的文明,打垮中国人的精神支柱,这是从精神上彻底征服中国人心的一种重要方式。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完成帝国交给你们的光荣任务。”

  专家学者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武田笑着挥手,龟井向武田做了个请的手势并鞠躬,武田跟着龟井向办公室走去。

  武田和龟井走进一间保密办公室,龟井反身关严了门。

  武田问道:“怎么样,龟井君,你的‘鲸鲨行动’制订好了吗?”

  龟井立正回答:“是的,长官。‘鲸鲨行动’共分为五大步骤,次第展开。第一步:鹰工作,已经开始了;第二步:犬工作;第三步:鹿工作;第四步:鼠工作;第五步:鲸工作。目前只实施了第一步骤和第二步骤的头几招,其计划的具体内容还有待进一步完善和适时调整。”

  武田点头赞许:“很好,我光听到鹰、犬、鹿、鼠、鲸,这几个字,就知道这个计划非同凡响,绝妙无比,你要抓紧时间实施,皇室成员已经来电话催了,我们马虎不得。‘鲸鲨行动’中最重要、最核心的是那部旷世佛经《赵城金藏》,一定要搞到手!我估计法国佬会对它进行重点保护,一有机会,就会把它偷运出境,运回法国,所以你一定要抢在法国佬行动之前,窃取到它!”

  龟井一个立正:“请长官放心,我龟井用人头担保,一定完成这一光荣而伟大的使命。”

  武田频频点头:“很好,放开手脚干吧!”

  望着司令官离去的背影,龟井在心中发出一阵狂笑。他撸胳膊挽袖子要在上海滩大展拳脚,为帝国再立新功,为皇族累积财富,同时也为自己将来功成身退奠定一个雄厚的经济基础。

  龟井的“鲸鲨行动”的核心,就是设法找到那部已经失传达七个世纪之久的佛经,并把它完整地带回日本。

  这部佛经叫《赵城金藏》。

  据史载,汉文大藏经从木版雕刻到铅版印刷,经历了一千多年的岁月。出版的大藏经版本包括《开宝藏》《契丹藏》《崇宁藏》《毗卢藏》《圆觉藏》等。朝鲜根据中国版本刻有《高丽藏》,日本刻有《弘安藏》《天海藏》《大正藏》等。汉文大藏经收入的佛典不少是仅存的版本,既没有梵文本,也没有藏文本,内容包括印度小乘佛典,也包括大乘佛典,是比较全面的佛教文献总汇。

  《赵城金藏》是金代民间劝募的,山西解州天宁寺刻撰。

  金末元初,战乱频仍,《赵城金藏》部分经版毁于战火。大约在元太宗窝阔台八年,即1236年,耶律楚才主持以半官半民的名义发动其所辖官员协助并在民间劝募再刻,同时召集各地寺院会刻字的僧人到弘法寺补雕缺损的经版,只印刷了不到一百套,分发至国内各大寺院。其中大字本刻了九十八套,小字本刻了两套。

  此部完整的《赵城金藏》的大字本有六千九百卷,小字本有一千八百卷。但从元至明再到清,大字本的九十八套经书已经损失殆尽,小字本只剩下一套,是唯一传世的藏经版本,可谓海内孤本,价值连城。但就是这部藏经也几经辗转倒卖,分别流入民间不同藏家手中,其中一部分已被古董鬼子倒到了日本,剩下的一大部分,约有一千七百卷尚在上海一带飘荡。

  为什么日本人拼命要找到这部经?日本不是已经有《弘安藏》《天海藏》和《大正藏》的刻本了吗?因为这些刻本经卷都是删节本,其中很多佛教的重要典籍都未收录其中。《赵城金藏》是目前世界上收录佛教典籍最全的版本,因此更加弥足珍贵。日本宫内厅书陵部的《大藏经目录》上发现了这部经书,于是发出秘密指令,一定要趁战乱之际找到它,并完整地带回日本。这是个死命令,“鲸鲨行动”历史性地落在了龟井肩上。

  突然,龟井的脑海中频繁闪过几个场景,那还是在1930年的时候,他在东京曾负责追踪过一件中国古董,具体是什么上级并未言明,只知道有人在京都的跳蚤市场发现了二十本中国线装古书,后来被一个中国人买走了,上级严令必须尽快查到这批古书的下落。他带领手下四处搜寻,并未有成果。

  这件事过去七年了,如今想来,当年追踪的古董,就是流落到日本的《赵城金藏》。而今,它像条深藏不露的大鱼一样突然浮出水面。

  他想,现在的上海滩就是一个巨大的博古架,可如今架上已空空如也,宝物大都埋入地下或转移走了。难道埋入地下就能高枕无忧吗?不,中国人才不那么傻,知道日本人一路都在搜,而中国人一路都在藏,现在藏到哪儿去了呢?整个大上海,只有一个保险的地方,那就是银行,而且是外国人的银行,银行的金库里,有神秘的地下室,有多重厚厚的钢门和密码锁,那里才是受国际法保护而又免受战火的保险之地。

  中国人太聪明了,手段太隐秘了。可再高明、再隐秘的藏宝地都有破绽,都会被有心人发现或盗走。他龟井是干什么吃的,他就是这些藏宝人和护宝人的丧门星、扫帚星,你们藏得再深,我也有本事把它们统统挖出来。

  当然他不是光靠自己一个人,他有整个团队,下面还有一张由各路特务和黑社会人员织成的巨网,网罗住了整个大上海及几个重要城市——北京、天津、大连、南京、无锡。他手下还有一批古董鬼子,这些人化装成中国文人和文物贩子,整天在专门售卖古董的“鬼市”里转悠,一旦发现珍贵的古董宝物,立即买下来送到龟井商社,由这里的专家进行鉴定、估价、登记造册、装箱,伺机运回日本。

  白梅的家是一座小型花园洋房,雷鸣远和叶知秋来到大门口,按响了门铃。

  白梅应门道:“请问先生,你就是雷探长吧?”

  雷鸣远笑答:“是的,你是白梅小姐吧?”

  白梅点头道:“是的,两位请进。”

  雷鸣远和叶知秋跟着白梅进了客厅。客厅不大,中式风格的装饰显得这里的主人很有文化品位。

  白梅客气地说:“请坐吧,我去沏茶。”

  雷鸣远和叶知秋在沙发上落座,白梅很快端来了茶壶。

  双方都在打量着对方。白梅注意到,雷鸣远两条乌黑的剑眉下是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身上流露出镇静、沉着的气质。

  雷鸣远微笑着端详白梅。鹅蛋脸、丹凤眼,一身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白梅窈窕的身段。

  白梅眼中有一丝戏谑的神情一闪而过:“雷探长,其实我们见过的。”

  “哦,是吗?”

  “是的,在苏州河公园里的那次,我还给你远远地拍过一张照片呢。”

  “哦,那我可要感谢你,是你让我在大上海一夜成名,不过,不是美名,是臭名。那篇《菜鸟探长》的文章也是出自你的生花妙笔吧?”

  “对不起,不是我,那是我们从一个叫何许人的私家侦探手中买来的文章。”

  “哦,哈哈。”

  “怎么,你知道何许人是何许人吗?”

  “岂止是知道,我们还打过交道呢。”雷鸣远笑道,“不怕你见笑,他请我吃了一餐老拳,打歪了我的鼻子,还送了我一双熊猫眼,害得我爬进去应聘,这件事在巡捕房成了一个笑谈。”

  “何许人对你可是恨之入骨,他还说……还说下次见了你,要请你吃子弹呢。”

  雷鸣远轻蔑地一笑:“咳,至于吗,不就一个破探长嘛,想要让给他好啦,不过,得等我把你姐姐的案子破了再说。白小姐,咱们言归正传。菊子案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我手中也掌握了一些关键证据,现在就差最后一关没突破,如果你好好配合,破案应该没有问题。”

  “你尽管问吧,我会做到知无不言的。”白梅用坦诚的目光望着雷鸣远。

  雷鸣远盯着白梅的眼睛道:“白梅小姐,你们姐妹……感情如何?”

  白梅幽幽地说:“我和姐姐感情非常好,这就叫血浓于水嘛。虽然我们从小就分开了,但那是命运的安排。中间有多年她是在日本和法国度过的,但她大学毕业回到上海时,我们又重逢了。再次见面我们姐妹俩抱头痛哭,我们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分离了。为了能和姐姐天天住在一起,我从家里搬了出来,在我们报社附近赁屋居住,菊子姐和我住在一起,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听说白菊后来搬出去一个人住了,是什么原因导致你们再次分开?”

  “那是她在领事署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有一次她说长官派她去天津出差,要离开一周,她就走了。一周后回来她就说想要搬家,说住地离上班的地方太远了,想住近一点儿。不过,我想不是龟井让她搬走的,其实龟井经常来看她,每次见了我,龟井都很客气,还给我带一些日本小吃,送一些时髦的小玩意儿,有几次还要给我钱,被我拒绝了。”

  雷鸣远问:“白菊去天津的日期是6月18日吗?”

  “我想想,嗯,是的,差不多。后来报纸上造谣说她失踪了,还有的说她跟什么外国军官私奔了,简直一派胡言,因为我最清楚,她连男朋友都没有,谈何私奔。”

  “她搬出去住在什么地方,你去过她的住地吗?”

  “去过,她住在法租界郑家木桥街28号,离她上班的地方不太远。她上班从公馆马路坐公共汽车十几分钟就能到黄浦滩路的法国领事署。”

  雷鸣远点了点头:“她平时和什么人来往比较多?”

  “她有些内向,不太与人打交道,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要说来往多的人嘛,好像只有她隔壁的一对夫妇,都是白俄犹太人,男的叫瓦西里,是位钢琴家,女的叫歌丽娅,是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二人都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不过,他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雷鸣远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二人名字,道:“我想看一看你姐姐住过的房间,你可以领我去吗?”

  白梅点了下头,刚想说话,突然听见客厅门外响起一个男人声音:“表妹呀,你怎么连院子的门都不关哪,这个习惯可不好。”男人已经大步跨进门来。

  进来的男人模样英俊,头发是自来卷,穿一身英租界警察号衣,领口上别着探长番号,胸前挂着铜哨。原来是马当先。

  马当先一愣:“噢,你有客人?”

  白梅介绍道:“这位是我表哥马当先,英租界总巡捕房探长。这位是法租界探长雷鸣远先生。”

  雷鸣远友好地一伸手:“你好,马探长。”

  马当先径直坐到沙发上,脱下雪白的手套,扔下警帽。端出上海滩小开的架势:“大名鼎鼎的雷大探长嘛,上海滩上的风云人物嘛,谁不认识。自从您的照片报上一登,乖乖,热闹喽,那可是一夜蹿红啊,名气大得连最有名的脱衣舞娘都甘拜下风啦。怎么样,探长阁下,白菊案破了吗?你可不要给我们这些华人探长丢脸呀。”

  白梅生气了:“表哥,你看你,初次见面,说话也不文雅点。”

  雷鸣远大度地笑笑:“没关系,马探长也是关心你姐姐的案子嘛。”

  马当先阴阳怪气地说:“关心顶什么用,怕只怕逮不着狐狸惹身骚啊。”

  “马探长,此话怎讲?在下愿闻其详。”

  “大家都在警界混饭吃,事情不是明摆着嘛,连被害人的尸骨都不让你见,这种案子你都敢接?明摆是个陷阱你却要硬往里跳,不是自找倒霉嘛。”

  雷鸣远苦笑一声,低头缄默不语。

  马当先继续说道:“你想啊,人都死了好些日子了,嫌疑人一个没抓着,疑点和假象却一大堆,到现在连个侦破方向都没有,这种案子就叫悬案、死案、臭案,你就是把福尔摩斯搬来也没法破呀。”

  雷鸣远笑了笑:“那倒不一定,不怕告诉你,狐狸尾巴我已经抓到了,离破案只差一步之遥了。”

  马当先嘴一撇:“哼,别天真了,许多破案高手就是倒在差一步的路上。上海滩的水究竟有多深,黑幕有多黑,人心有多险恶,够你学的呢。亏你还留学法国,你跟着法国人混,迟早要倒霉的。等着你的就四个字——身败名裂,不信你就走着瞧。”

  雷鸣远诚恳地说:“谢谢你的忠告,我知道这个案子有陷阱,我是硬着头皮往里跳的,因为我不跳就没人敢跳,白菊案就永无出头之日,罪犯就会永远逍遥法外,家属就会冤沉苦海,昭雪无期,社会公义就会永远被人随意践踏!”

  “呸!什么身败名裂,”白梅揪住马当先的耳朵,不依不饶地说,“马当先,你成心和我过不去是吗?要知道,死的可是我的亲姐姐呀!”

  马当先一看白梅火了,急忙赔不是:“哎,表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你……你别生气,我当然希望他破案啦,不过是给点忠告而已,我坚信雷探长一定能破案。一定能破!”

  “哼!”白梅嘟起嘴,扭过头不理他。雷明远和叶知秋看见马当先讨饶的样子,都在暗地里发笑。

  马当先十分尴尬地道:“那好,巡捕房还有事,我先走一步。拜拜。”

  这天,史密特应约来到龟井公馆。

  龟井穿了身宽大的带有白菊花图案的丝绸和服,推开门走进一间密室。

  史密特立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黑泽上前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老板龟井先生,这位就是史密特先生。”

  龟井和史密特握了下手,二人互致了问候,在沙发上落座。

  龟井略微欠了欠身,清清喉咙说道:“史密特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你的情况黑泽君都告诉我了,你能为我们服务,我很高兴。”

  史密特诡谲一笑:“错!龟井先生,我不为你服务,我只为钱服务。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一生都在和美元、英镑、法郎打交道,我的信条是,钱才是真正的上帝,其他的都是狗屁。”

  龟井尴尬地笑笑:“真是妙论哪,银行家先生,我们希望和你交个朋友。”

  史密特傲慢地说:“我们不是已经是朋友了吗?我很佩服你们的眼光啊,这种事找我就算找对门了。要知道,在整个大上海,在法兰西银行里,除了行长,就属我掌握的内幕消息最多了。”

  龟井假装谦虚地问:“我想请教一下,什么叫押款?”

  “押款就是以物作抵押,向银行借钱。现在大上海敢做押款业务的,除了英国人的汇丰银行之外,就是我们法国的三家银行:法兰西银行、东方汇理银行、巴黎贴现银行了。”

  史密特说到这里,饮了口咖啡,半闭着眼睛说道:“光在我们法兰西银行存古物、办押款的就有近三千人,你想要名单的话,价钱另算。我可以透露的,只有一点,这三千人中,一流的大富豪有聂缉规家族、刘晦之家族、地产大王周湘云家族、棉纱大王荣宗敬家族、轮船大王朱志尧家族,还有那个犹太地产大王沙逊、犹太富商艾里·嘉道理。怎么样,够星光灿烂了吧?”

  龟井鼓励地说:“史密特先生,我最想知道的是,古董里面最值钱的是什么东西?”

  史密特翻了翻白眼:“我不知道你指的究竟是什么,是指皇家器物还是先秦文物?我可以再给你透露一点儿内幕。上个礼拜我们押了一大批古物,都是康熙、乾隆、嘉庆三朝之物。有一套金编钟,两个金塔,包括慈禧册封为贵妃时的金册封,都是最值钱的。”

  龟井听得两眼冒出金光来:“我的妈呀,这等于把整个中国皇室搬到了法兰西银行啊。可是,最贵重、最值钱的,恐怕还不止这些东西吧?”

  史密特故意顿住了:“嗯?”他打量着龟井的那副贪婪相,故意拿腔捏调地说,“呃,最贵重的、最值钱的嘛……最值钱的嘛……让我想一想……”他用一根手指敲着脑门儿,双眼上翻,装出一副竭力思索的样子。

  龟井急忙向黑泽使眼色,黑泽会意,不久从室外端进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四十根黄灿灿的金条。

  史密特瞄了眼金条,装出灵光一闪的样子:“噢,我想起来了,好像是一套书,一套年代久远、纸张发黄的线装古书。”

  龟井急切地问:“线装古书?是不是佛经《赵城金藏》啊?”

  史密特把金条装进皮包里:“龟井先生,看在你慷慨大度的分上,我就告诉你这个秘密吧。书名我还真不知道,但爱棠领事准备请文物专家来鉴定。据银行内的行家评价,这套古书是海内孤本,说白了就是全世界就剩下这一套了,可以说价值连城啊。”

  “啊,价值连城?”

  “不过嘛,关于这套佛经嘛,我知道的也不多……”史密特的拇指和食指搓着。

  龟井向黑泽使了个眼色,黑泽走了出去,回来时捧着托盘,上面放着五十根金条。

  史密特收下金条,压低声音对龟井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上海滩上最大的秘密,三间银行的古董,据不完全统计,价值五百亿美金哪。这个五百亿只是押款的数目,而不是实际金额。那么,实际金额是多少呢?没算过,它是个天文数字啊。”

  龟井的眼睛瞪得溜圆,道:“我的天哪,五百亿!这么大一笔财宝,你们就一点儿不担心它的安全吗?换句话说,贵国政府不打算采取防范措施吗?”

  史密特故作神秘地说:“你注意到三间银行门口带炮塔的装甲车了吗?龟井先生,你太不了解我们法国人了,我们把银行看成是资本主义的心脏,是造血机器,现在更成了一个巨大的藏宝窟。银行里面有六道双岗,日夜都有巡捕值守。银行地库距地面有五十米,里面的墙壁有二十米厚,全是水门汀做的。水门汀外面是三十米厚的花岗岩,是按照防震、防水、防火、防炸、防爆窃的‘五防’原理设计建造的。门边的电话直达麦兰捕房,一旦有事,几分钟内装甲车和警备车就可以赶到出事现场。所以说,谁也别想打银行的主意。”

  龟井应和道:“这样坚固的堡垒,谁要是想搞名堂,除非他脑子进水了。”

  史密特满脸春风地站了起来道:“好了,下午还要开会,我就不久留了。”他提起那个沉甸甸的大皮箱,向龟井点了下头,在黑泽的陪同下走出密室。

  黑泽送走了史密特,走进客厅。

  龟井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臭法国佬,纯粹是个绅士型的骗子,是个敲诈勒索的老手!”

  黑泽安慰道:“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收了钱能办事的人。”

  龟井转念想了想说:“中国人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鬼’刚好是我们‘鹰工作’的一双鹰眼,使我们得已窥见法租界高层的核心机密,我们一定要善加利用。”

  黑泽频频点头。

  龟井道:“法国人有三份古董清单,只有搞到这三份清单,合成完整的一份,才能弄清《赵城金藏》在哪家银行。我的菊子冒着生命危险从法国人手里搞到了第一份,可上面并没有《赵城金藏》的名录,可惜菊子倒在了窃取第二份清单的路上啊……黑泽君,你要继续侦查,一定要搞到第二份和第三份古董登记清单。”

  黑泽点头应允。

  登云公寓是白菊生前居住的地方。

  雷鸣远、叶知秋和白梅沿着木楼梯登上了三楼。一条走廊,地板全是上等的红木铺成的,他们停在308室门前,白梅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回身指着对面的306室说:“这间就是那对白俄夫妇住的公寓。”

  雷鸣远好奇地看了一眼那扇门。他们走进菊子曾住过的房间。刚打开灯,白梅赶紧拉开丝绒窗帘,打开窗户,一股霉味伴着一阵爵士乐曲声幽幽飘来。

  雷鸣远打量着白菊的房间,房间有四十平方米,拼花木地板铺到头,墙纸是粉红色带花卉图案的,充满了女性气息。一张高级弹簧双人床立在卧室中央,铺盖豪华。床旁是个高档衣柜,靠墙摆着一个大写字台,台上面放着一个喇叭口状的留声机。

  雷鸣远向白梅点点头,白梅会意,一声不吭地交叉起双手坐到了沙发上。

  雷鸣远和叶知秋一人掏出一柄可折叠的放大镜,开始了对全屋仔细搜查。墙面、地板、地板衔接处的裂缝、顶棚、洗手间、书桌、抽屉、床、被褥、床下、衣柜,全都仔细严密地搜查了一遍。

  雷鸣远最后又回到书架旁,他注意到那套中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中有一卷外观似乎有些异样,拿起这本书,掂了掂,打开来,原来这一卷是假的,里面完全是空的。

  叶知秋凑了上来,二人小声探讨一番,雷鸣远把其他的莎士比亚的书都打开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又将书放回书架。

  雷鸣远转过身:“搜查完了,我们可以走了。”

  白梅第一次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三小时零十分钟,雷探长,我要对你们的敬业精神表示敬佩。你知道上次那个巡捕用了多长时间搜查房间吗?五分钟。”

  雷鸣远撇撇嘴道:“侦探这碗饭可不好吃,但很好混,不是吗?”

  叶知秋只在一旁苦笑。

  上车之前,白梅用深情的目光盯着雷鸣远问:“雷探长,问一句也许不该问的话,这个案子……到底能不能破?”

  雷鸣远思忖半晌,“说一句也许不该说的话,刚接手这个案子时,我感觉很吊诡,我好像是一名戏子,台上的每一步都被安排好了,去哪儿,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由一个更高级的意志决定的。后来我好不容易才摆脱出来,我发现了一个隐身人,即幕后导演,他一直在设置假现场,买通假证人,鼓捣出一大堆假证据,企图误导我。其实这一切,都是那个‘菜鸟探长’的称呼误导了他,帮了他的倒忙。好,这样最好,岂不知我离真相只差一步之遥了。”

  白梅的眼睛露出欣喜的亮光:“雷探长,这么说你已经按到了整个案件的脉搏了?”

  雷鸣远显得胸有成竹:“谜底就在那儿,已伸手可及。我现在正在做的,就是揭掉‘隐身人’‘知情者’‘导演’的假面具。我今天来,不是来寻找什么证据的,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我是在做一个否定之否定,用以反证我事先的猜测和预估。你表哥说我会身败名裂,可我会退缩吗?你看看我的眼睛。”

  白梅眼眶里闪着泪光,深情地注视着雷鸣远的双眼。她感觉这是一个为了真理不懈地和恶势力搏战的人,也许,他还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白梅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无言地上了汽车,叶知秋把她送回公寓。

  雷鸣远望着远去的汽车尾灯,怅然若失。

  第二天下午,雷鸣远和叶知秋来到龟井公馆拜访。他们在雕花大铁门前按响了门铃,因有预约,仆人领着二人直接来到大会客厅里。

  用人报告:“社长先生,客人到。”

  龟井拿着一把武士刀,认真地擦拭着,慢悠悠地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但不屑与二人握手。

  雷鸣远和叶知秋知趣地向龟井鞠了一躬,在沙发上落了座。

  龟井在架子上放好武士刀,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二位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哪?”

  雷鸣远递上了自己的名片道:“我叫雷鸣远,是法租界警务处的探长,他是我的助理叶知秋先生。”

  “哦,你就是那个新上任的探长?”

  “对,我就是。”

  “哼哼,雷先生,”龟井紧绷的脸上毫无表情,“雷鸣远探长,我正要找你,你却自动送上门来,你的脸皮可真厚啊。报纸上都在传说你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是个冒牌货,却要假模假式地来破案,你们警务处可真会演戏呀,把公众当成傻子一样来糊弄,把我们当猴耍!”

  雷鸣远并未恼怒,神情镇定而淡然地道:“龟井先生,我不是冒牌货,不是在演戏,而是在认认真真地查案、破案。到目前为止,案情已有了相当大的进展,我们已掌握了大量线索和证据,破案已指日可待。报纸上的言论,是别有用心的人在妖言惑众,最后还是要靠事实来说话的。”

  龟井铁青着脸道:“事实,什么事实?人都死了这么多天了,整个案情仍是一团乱麻,你们总监脑子里仍是一团糨糊。你们不但没有确定侦破方向,连真现场都没找到,连个嫌疑人都没有抓到,这就是你所谓的事实吗?菜鸟先生,你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想破案哪?”

  雷鸣远苦笑道:“如果我们不想破案,就用不着来向您请教了。”

  “向我请教?你省省吧,我倒想请教你,如果菊子真有一个所谓的男朋友,就是那个狗屁德国海军军官,叫什么冯·施特雷的,你们会不会派专人去德国调查?”

  雷鸣远肯定地说:“这个人已经被我们排除了,他是别有用心的人捏造出来的。”

  “没这个人?那你找我干什么?”

  “现在有一条线索需要追查,请您配合,就是菊子在半年前有一桩引发大众骚动的失踪事件。”

  “半年前?具体什么时间?”

  雷鸣远拿出一份《新闻报》递给龟井:“这是6月18日的报纸,上面说:法国领事署一秘白菊小姐当时从工作地点失踪。一周没来上班,一星期之后又平安无事地回到了领事署上班,除了面容稍显苍白憔悴之外,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事实果真是这样吗?”

  雷鸣远探询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直刺龟井的心底。继续追问道:“作为菊子的父亲,你难道真的不知道白菊在这一周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龟井拿起报纸,仔细地看了看,装模作样地说:“哎呀,是有这么回事啊。六月份,菊子是有一周时间没在上海,至于去了何处,我真的不知道。”

  雷鸣远盯着龟井的眼睛:“既然知道菊子一周时间没去上班,又不知道她究竟去了何处,作为一个父亲,这可能吗?”

  龟井道:“怎……怎么不可能?女儿大了,不是什么事情都会跟父亲说的,作为父亲,女儿有些隐私也不便细问。”

  从龟井躲闪的目光,雷鸣远心里有数了:谎言,完全是谎言。

  龟井提醒道:“你们别再向外部侦查了,雷探长,这是我的忠告,你们一直怀疑是外人作案,不是歹徒流氓,就是德国海军军官,动机不外乎是谋财、劫色或是情杀。对不对?我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你们的方向错了,完完全全地错了!凶徒就在你们内部。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雷鸣远道:“哦,内部?凶手在我们内部,他是谁?证据呢?”

  “他是谁,还用我说吗?证据吗?没有!我凭的是直觉。”龟井的眼睛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一个好侦探也同样要相信直觉,要有窥透人心的睿智。只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就知道对方有没有讲真话。”

  “这话讲得真精辟。龟井先生,可惜我做不到啊。”

  龟井笑着摇头道:“不不不,你已经做到了。我内心里已经把你当成了一只鹰,一只可怕的鹰,一只已经发现了猎物并开始全速俯冲的鹰!”

  雷鸣远做了个法式耸肩动作,道:“嘿嘿,你说我是鹰?多有趣的比喻。但能不能最后擒获猎物,说大话都没用,毕竟证据才是关键。”说完站了起来,和叶知秋向门外走去。

  龟井死死盯着雷鸣远的背影,眼中积满了复杂的神情。

  黑泽从背后靠过来说:“两个浑蛋终于滚了。”

  龟井沉沉地说:“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雷探长,将是我们最危险、最难缠、最可怕的对手!”

  黑泽有些吃惊地道:“啊,是吗?要不我叫几个人跟着他们,在半路上收拾掉他们?”

  龟井脸一吊道:“胡扯,对付这种人,只能智胜,不能蛮干。”

  蓬莱阁茶楼的午市已经开张了。

  二楼雅座内,一位长衫客独坐品茶,黑泽一身便装走了进来。长衫客礼貌地站起:“黑泽先生,我有重要发现。”

  黑泽落了座:“讲。”

  长衫客压低声音:“星期三早晨五点,我手下发现有人在鬼市卖出一套佛经,共八十卷,经名叫《赵城金藏》。”

  黑泽一惊:“你确定叫《赵城金藏》?”

  长衫客点点头:“确定。卖经书的是个老头,经书摆在地摊上,我手下上去和他讨价还价,突然警笛响了,一群警察冲进来抓人,人群乱了套,手下人躲了一阵,等他再回到地摊时,那个卖经人已不知去向。”

  黑泽问:“你没派人继续蹲守吗?”

  长衫客说:“派了,两个人蹲守原地,三个人在鬼市四处查看,再也没有看见那个卖经人。”

  黑泽沉吟片刻:“你手下的人继续原地蹲守,你去联络其他三个小组,去全市所有的文化街和古董店比较集中的地区,明察暗访,一旦发现那个老头,不论他出多高价码,立刻买下来!”

  长衫客说:“明白。”

  回程路上,雷鸣远把轿车开得飞快。

  叶知秋问:“探长,这个戴着面具的老家伙到底是一只老狐狸,还是一只老乌龟?”

  雷鸣远言外有意地说:“我看更像一个老魔鬼。你注意他的眼睛了吗?那里面埋藏的信息太多了,白菊失踪一周的事他否认知情,但他的眼神出卖了他。一般人绝对会被他的花言巧语、假模假式骗到,但是很不幸,他遇上了我。另外,你注意到了吗?他还有一种过人的本领——读心术。”

  “读心术?今天又学了个新名词,探长,能不能给我讲详细些?”

  “读心术就是根据人的表情和动作分析人的心理的本领,是那种你还没张口说话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和要说什么的特殊技能,只有优秀侦探和超级特工才能做到。”

  叶知秋问:“难道他是日本的超级特工?”

  雷鸣远亲热地拍拍叶的肩膀:“对喽,兄弟呀,我们算是遇上真正的对手喽。”

  回到警务处,雷鸣远推门走进了总监室,对安东尼说:“总监先生,我想去趟天津警务处,请您开张介绍信。”

  安东尼感到奇怪:“哦,你去天津干什么?”

  雷鸣远把几张报纸放在桌面上:“有几篇报道都提到白菊有一周时间去向不明,还有一篇报道提到白菊曾去过天津警务处,我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我想去查一查她是不是去过天津。”

  安东尼装笑道:“哦,这个事啊,不用去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白菊根本没去过天津,这个事领事先生多次说过,报上的报道全是捕风捉影,胡扯瞎猜的。你作为一个探长,千万不要受公众舆论的影响,还是把重点放在查找证据上来吧。”

  雷鸣远叹了口气:“哎,好吧,我知道了。”起身离开。

  安东尼望着雷鸣远的背影,阴险地笑了。看见他一脸茫然、满头雾水的样子,安东尼心中暗暗高兴,他知道雷鸣远还在瞎碰乱撞,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有找到正确的破案方向,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安东尼有理由相信,雷鸣远已经被他设置的重重障碍和盘根错节的假证据搞昏了头,如果再过几天还没有任何进展的话,他来向自己递辞职报告,自己也一点儿不会感到奇怪。

  雷鸣远垂头丧气地回到重案七科,把一堆报纸甩到桌面,叶知秋一看就明白他碰了钉子。

  叶知秋问:“探长,是不是总监不答应你去天津警务处啊?”

  “是的,他拒绝得很干脆,可天津必须要去,因为这是破案的最后一步,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如果证实白菊没去过天津,我们的目标就可以进一步缩小。老叶,你明天一上班就向总监请假,就说我得了重感冒。我去天津,最多两天就回来,有事我们电话联系。”

  叶知秋有些担心:“探长,你可别出事啊。这边由我来应付。”

  天津火车站出站口,人流汹涌。

  乔装成教授模样的雷鸣远只身步出车站大门,挥手叫了辆出租车,出租车按照地址很快开到了法租界天津警务处。

  雷鸣远在门口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门卫指了指楼上,放雷鸣远进入了大楼。

  警务处处长室在三楼,秘书领着雷鸣远走进处长室,秘书向一位中年男子报告道:“林处长,这位是上海警务处重案科的雷探长,他想要找您了解一些情况。”

  林处长人很热情,和雷鸣远握了下手,指着对面的椅子说:“请坐,雷探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哪?”

  雷鸣远先递上介绍信,林处长看了信。

  雷鸣远询问道:“处长先生,爱棠先生的秘书白菊不幸身亡的情况你听说了吧?”

  林处长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哦,听说了。怎么,有事吗?”

  雷鸣远笑道:“是的,我是负责侦破白菊案的探长,我想向您了解一下6月18日白菊是否来过这边警务处,如果来过,都办了哪些事情?”

  林处长想了想说:“她来过,是我接待的,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送来两份文件,当天就坐火车回去了。”

  “回去了?”雷鸣远有些失望,“噢,这样啊,您没感觉她当时有什么不正常吗?”

  林处长想了想,忽然一拍脑袋:“噢,对了,我当时发现她脸色煞白,行动不太利索,就让我的女秘书送她回了上海。秘书回来说,白菊一回到上海就感觉不舒服,她就把她送进了圣玛丽医院。”

  雷鸣远感觉抓住了线头:“您能肯定白菊被送进了圣玛丽医院吗?”

  林处长很肯定:“肯定,住的是妇产科,白菊的住院手续还是我的秘书帮助办理的呢。”

  雷鸣远站起来:“好了,谢谢林处长提供的情况,我回去了。还有啊,我这次来是保密的,不管谁问起来,您都说没见过我,可以吗?”

  林处长笑道:“你放心,我知道查案是怎么回事,我会替你保密的。”

  警务处总监室里,爱棠忧心忡忡地对安东尼说:“雷鸣远上任已经十几天了吧?你认为,离最终侦破白菊案还有多远?”

  安东尼露出了一脸坏笑:“有多远啊?十万八千里吧。嘿嘿,我设的迷魂阵早把他绕进去出不来了,整天瞎碰乱撞的,到现在连个侦破方向都没有。”

  爱棠面露笑意:“不可大意哟,我听说他去过龟井公馆,不知道调查到什么没有。”

  “他去龟井那儿,不会有好果子吃,只会遭到一顿痛骂。”

  “再过十天半个月,还破不了案,警方破案不力的黑锅就由他来背了,这下我们就解脱了。你说我们是开除他好呢,还是等着他来自动辞职?”爱棠这话问得明显底气不足。

  “一个声名狼藉的菜鸟探长,无须我们动手,他自己都会没脸待下去的。”

  爱棠脸上闪过一丝惋惜的神色:“一个大好青年,就这样搞臭了名声,毁掉了前程,我总觉得对不住他父亲。”

  安东尼安慰道:“这圈套不是我们逼着他钻的,是他自己愿意的,这怪不着我们呀。也许这圈套设计得太完美了。”

  有人敲门,安东尼说:“进来。”

  叶知秋推门走了进来:“总监先生,哦,领事先生,那个,雷探长有病住院了。”

  安东尼与爱棠对视一眼。安东尼问:“什么病?”

  “重感冒,发高烧,住在圣玛丽医院内一科。”

  爱棠对安东尼说:“你先去看看吧,我还有事,明天再去。”

  安东尼应承了。

  圣玛丽医院内一科病房。

  雷鸣远斜倚在病床上,正在打点滴。白梅提着一网兜水果走了进来。

  雷鸣远惊喜道:“白梅,你怎么来了?”

  白梅放下水果,关切地说:“叶知秋给我打电话,说你生病住院了,我有点替你担心,刚好我外出采访顺路,就过来看看。怎么样,不重吧?”白梅用手放他的额头上。

  雷鸣远安慰道:“医生说是重感冒,还伴有高烧,需要住院治疗几天,我看倒没那么严重。”

  白梅埋怨起来:“什么没那么严重,你可得好好治疗,听医生的话,也可能是最近查案子,太劳累的缘故吧。”

  雷鸣远笑了笑道:“没事儿。最近外界有什么反应?报上有什么新消息吗?”

  白梅嗔怪地瞪他一眼道:“你呀,一门心思都放在案子上,满脑袋瓜凶手呀、线索呀、证据呀,从不知道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要知道人可不是机器,哪能连轴转呢。”

  雷鸣远宽慰地笑笑道,“我身体棒着呢,没事儿。”

  白梅正色道:“这几天的报纸,评论没以前多了,不过还有几篇,我替你攒着,等你出院了再给你。”

  有人在门外喊:“雷探长,雷探长。”话音未落,安东尼和叶知秋走了进来。

  叶知秋说:“探长,总监来看你了。”

  雷鸣远想起身,安东尼假意关心地按住他:“哎,躺下,躺下,好好休息。你的病嘛,医生说是重感冒,我看是累的,心力交瘁,刚好借这个机会好好调养几天吧。”

  安东尼对白梅道:“您是白菊的妹妹白梅吧?白小姐,我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了,上次是在你们总编的办公室里。”

  白梅道:“是的,总监大人。”

  安东尼笑着说:“你姐姐的案子警方会全力侦破的,请你放心。你看,我们的雷大探长,为了你姐姐的案子,没日没夜地侦查呀、搜证呀、问讯呀,人都累病了呀。”

  “我相信警方,更相信雷探长。”

  安东尼又道:“相信我们就好,我的态度从来就是,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夹着一个包裹走进白记古董店,店主白茂堂站起来,笑脸相迎。

  老者问道:“请问您是白老板吧?”

  店主一拱手说:“正是在下,请问您老是?”

  老者说:“我这儿有一部经书,想出手,跑了几个店,都不识货,不知白老板有没有兴趣?”

  白茂堂看见了包袱一角露出的线装古书,道:“哟,是佛经啊?打开看看吧。您老贵姓?”

  老者打开包裹,露出几十本线装古书,道:“老朽姓周名福成,这套经书共八十卷,名叫《赵城金藏》。”

  白茂堂接过经书仔细翻看,道:“老先生,您这套经书不全哪。您看,这部上面的编号是第二十一卷,最后这一卷编号第一百卷,据我了解,这是大藏经中的一个非常稀有的版本,一共有一千八百卷之多。”

  听了这话周福成有些吃惊地道:“啊,这么多卷?这我可不大懂。这书是五年前在鬼市买的,我只知道佛经最值钱,刚好手中有闲钱就买下了,当时花了五百两银子哪。”

  “嗯,我要了。您开个价吧。”

  周福成想了想道:“嗯,那就五……五十根金条吧,其实我没赚多少,能拿回成本就行。”

  白茂堂犹豫了一下道:“好吧,五十就五十,你稍等。”白茂堂走进里间,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皮箱,提出来,数出五十根金条,交给周福成。

  周福成把装佛经的包裹交给白茂堂后,拿着一包金条,走出古董店。

  周福成兴冲冲地在前面走,但他不知道长衫客在后面紧紧盯着梢。长衫客刚要上前抓他,但转念一想,没有下手,远远地吊在他后面。

  周福成上了一辆黄包车,长衫客也上了一辆黄包车,一路在后面紧咬不放。

  黄包车在英美租界穿街过巷,过了外白渡桥,在一栋石库门房子前停住了,周福成下车付了车资,走进一栋一楼一底的房子。

  长衫客看了看门牌号,暗记于心,转身离开。

  回到黑泽办公室,长衫客汇报道:“我一直跟着那老头,看见他进了望平街的白记古董店,老头把佛经卖给了老板。后来老头出来后,我一直跟着他,他家住在天潼路398号。”

  黑泽质问道:“你确认他们已经成交了?”

  “确认。我让人调查了一下,老头叫周福成,白记的老板叫白茂堂。”

  黑泽沉吟不语,长衫客问道:“队长,要不我派人把白茂堂抓起来?一顿鞭子下去,不怕他不交出经书。”

  黑泽伸手拦住他:“不可造次,那里是英美租界,搞不好会惹下麻烦。你这样……”黑泽密授一计,长衫客点头应承。

  第二天,古董店主白茂堂正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几个谈生意的客户,突然,三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

  一恶汉上前道:“你就是白茂堂白老板吗?”

  白茂堂一拱手:“在下白茂堂,请问先生有何贵干?”

  那恶汉恶声恶气地说:“你是不是三天前从一个人手里买到一部佛经?”

  白茂堂警觉起来:“什么佛经?我不明白。”

  恶汉狞笑一声说:“哼,别给老子装傻了,三天前,家父就是在这里卖给你八十卷经书,现在让我来讨回。”

  白茂堂不明白:“讨回?请问您是……”

  恶汉说:“家父名叫周福成,让我来赎回那八十卷佛经,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白茂堂说:“哦,您就是周老先生的儿子呀,不错,您父亲是卖给我一套佛经,但是我已经如数付过款了,公平交易,两不相欠,您这‘讨回’是怎么回事?”

  恶汉急了,说:“讨回就是要回,要回就是不想卖给你了,明白了吗?”

  白茂堂忍住了火说:“不明白!”

  恶汉咧嘴道:“姓白的,你今天如果不交出经书,老子就砸了你的店!”

  白茂堂并无一丝惧怕的神情:“你敢!租界没律法是吧?你仗着人多势众,想欺侮人是吗?东西是我买的,又不是抢的,你凭什么说讨回就讨回啊?”

  恶汉更加猖狂了:“嘴还挺硬,说吧,经书交是不交?不交就砸店!”

  白茂堂有些明白了:“我看出来了,你们是来捣蛋的,现在请你们给我出去!不然我就报警了!”

  恶汉一听报警更加放肆说:“敢报警,活得不耐烦了,弟兄们,给我教训教训他!”三个恶汉说话间就扑了上来。

  白茂堂也是练家子出身,以一敌三,拳脚飞舞,一会儿工夫就将三人打倒在地。

  三个恶汉挣扎着爬起,又展开了轮番进攻,白茂堂左抵右挡,拳来脚往,渐渐有些力怯。

  恶汉一拳击来,白茂堂让过,回身一脚踢在恶汉眼上,恶汉捂住左眼,鲜血冒出,大叫着倒地。

  突然,一阵警笛声响起,一个英租界巡捕官冲了进来,拦在几人中间,大喝道:“谁在打架?这里是租界,反了天啦,都给我住手!”

  白茂堂对巡捕官解释道:“我是这儿的店主,他们来闹事,要抢我的东西,还动手打人!”

  那名恶汉捂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是血,另两名恶汉喘息未定。

  巡捕官喝道:“谁打人?活得不耐烦啦,都跟老子去巡捕房!来人,锁起来带走!”

  又冲进来两名巡捕,给四人戴上手铐,押了出去。

  一行人乘车回到英租界总巡捕房。巡捕官推开督察长办公室的门,敬礼报告:“马探长,刚抓了四个打架斗殴的,都关进班房了。”

  马当先颇不耐烦地说:“我说过多少次了,打架斗殴的就不要抓了,班房快关不下了,除非见血伤人的。”

  巡捕官说:“是见血伤人了我才抓的,打人那个店主叫白茂堂。”

  马当先扬了扬手:“噢,伤者送医院吧,叫家属拿钱来办手续。”突然他反应过来,道,“叫什么,白茂堂?”

  “是的,白茂堂。”

  “噢……你把他带到问讯室,我马上过去。”

  巡捕官答应着走了出去。

  马当先走进英租警务处问讯室。刚坐定,另一扇门就打开了,白茂堂被一名巡捕带了进来。白茂堂认出了马当先。

  马当先道:“白老板,想不到你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会出手伤人,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白茂堂哂笑一声:“不是我想伤人啊,我是自卫,事情是这样的……”白茂堂把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

  马当先似听非听地说:“我知道了。这个事儿嘛,听来是你占理,但你失手打伤人,我不能马上放了你。虽然我和白梅是表兄妹,按理说你也是我的长辈,但我不能法外容情。况且我刚当上英租总巡捕房的代理督察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白茂堂打断他:“我不想影响你的升迁,也不想落你的人情,希望你以后少和白梅来往,我的事你看着办!”

  马当先阴笑着:“我和白梅的事,您老最好少干涉,要不是我在英租界当探长,处处罩着她,她能进《新闻报》社当记者、当主任吗?嘁,你还是多想想自己的案子吧。带下去!”

  白茂堂被巡捕粗暴地带出问讯室。马当先望着白茂堂的背影,嘴角浮出阴险的笑纹。

  龟井公馆客厅里,龟井正在用绸布擦拭武士刀,黑泽正在一旁向他汇报着:“我让中村找了几个帮会分子,冒充周福成的儿子上门讨要,可白茂堂就是不愿退回经书,结果打了起来,白茂堂会点拳脚功夫,打伤了一个兄弟的眼睛……”

  龟井提醒黑泽:“你知道这个白茂堂是谁吗?他就是菊子的养父,曾和我打了场夺子官司,他打输了,还给了我一个女儿。”

  黑泽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呀。”

  龟井面色凝重地说:“菊子去天堂之后,我想让梅子回到我身边来,就是他从中作梗。这个老不死的,真是可恨至极。”

  黑泽说:“他现在关在英租界九曲桥监狱,如果伤者眼睛没事,出了院,他也关不了多久。”

  “不行,不能让他出来,得想个办法让英租界法院重判他。”

  黑泽想了想:“有一个叫马当先的人,是英美租界总巡捕房的探长,负责白茂堂伤人案,他曾通过朋友找到我,表示愿意和我们合作。”

  龟井一听,面露喜色:“很好,愿意合作的都是朋友。对朋友要慷慨大方,想升官,想发财,来者不拒。”

  黑泽心领神会:“我知道该怎么做的,先生。我只有一事不明白,周福成卖给白茂堂的经书是八十卷的《赵城金藏》,但据资料上记载,整部《赵城金藏》应该有一千八百卷之多,难道这不是同一部经书?”

  龟井耐心地解释道:“宫内厅书陵部的官员认为,《赵城金藏》有两种版本,大字本有六千九百卷,小字本有一千八百卷。但大字本经书已经毁于战火,损失殆尽。而小字本经书只剩下一套,就是押款在法国银行的《赵城金藏》。这是唯一传世的大藏经版本。这次我们的‘鲸鲨行动’,目标正是这部经书。这事你要严格保密。等经书到手了,我们就能知道白茂堂买走的八十卷经书,是不是从这一千八百卷中流散到民间的同一部经书。”

  黑泽这才明白:“我知道了,我一定会保密的。我今晚就派人去白茂堂家里搜查,我相信一定能搜到。”

  龟井摇摇头:“搜一下确有必要,不过我估计你们什么也找不到。你还是尽快安排我和马当先见面吧。”

  黑泽立正道:“是。”

  聚宝茶楼,茶客盈门。

  楼上密室内,一身西装的马当先在焦急地等待着,不久,门开了,黑泽领着龟井走了进来。

  黑泽对马当先说:“马探长呀,这位是我的老板龟井太郎先生。”

  马当先紧忙上前鞠躬握手道:“哎呀,龟井先生,久仰久仰。您的大名在上海滩上真是如雷贯耳啊。”

  龟井笑道:“哪里,哪里,你马大探长在上海滩更是威名远扬啊。”

  马当先连连鞠躬道:“不敢当,不敢当,龟井先生请上坐。”

  三人落了座,侍者上茶。

  黑泽说:“马探长,龟井先生得知您想和我们合作,非常高兴,龟井先生说了,愿意合作的都是朋友,无论是想升官还是想发财的,一律来者不拒。”

  龟井对马当先说:“你们中国有句俗话,说跟着狗吃屎,跟着狼吃肉。你是愿吃屎还是愿吃肉啊?”

  马当先谄笑着道:“我当然愿意吃肉啊。”

  龟井满意地点头道:“很好,看样子马探长是个识时务的人。来呀。”

  一手下人立刻端上来一个托盘,上盖着红布,黑泽揭开,露出满满一盘金条。

  黑泽笑道:“一点儿见面礼,送给愿意吃肉的人。”

  看见满满一盘金条,马当先的眼睛都直了,道:“哎呀呀,初次见面,怎么好收这么重的礼呀,龟井先生,您真是太慷慨啦!”

  龟井说:“马探长不用客气,收下吧。以后,我们在英美租界有些方方面面的利益,还要仰仗马探长,不,马督察长的关照啊。”

  马当先又是连连鞠躬:“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在英美租界,没有我马当先摆不平的事儿,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龟井先生尽管吩咐。”

  龟井满意地说:“我们大和民族最讲感恩,只要是帮助过我们的人,我们都不会亏待。目前皇军虽然只占了大半个上海,但东南亚的战事发展得很快,过不了多久,两个租界都会向我们投降,英国佬、美国佬和法国佬迟早都会滚蛋,到那时候,你要是想当上海市的警察厅厅长,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吗?”

  马当先感恩戴德地说:“那可太好了,从今以后我马当先不愁没有靠山了。”

  众人哈哈大笑。

  英租界督察长办公室里,马当先正在伏案办公。白梅怒气冲冲地撞进门来,大声斥责道:“马当先,你这人说话算不算数啊?”

  马当先抬起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说的什么话啊?”

  白梅责怪地说:“你说一定会把我父亲放出来的。”

  马当先这才明白白梅来算账的原因:“噢,这事儿呀,放人哪那么容易呀,我这不正想办法呢嘛。来来来,表妹,别动气,坐下喝口茶。”马当先殷勤地倒了杯茶端给她。

  白梅把茶杯重重地蹾在桌面:“我不渴。本来移送司法之前,是你的职权范围,你说放就可以放的,为什么不放?现在可倒好,人都关进了九曲桥监狱了,你还不出手,你到底管不管哪?”

  马当先眉头皱了起来:“管!管!管!妹妹的事,当哥的能不管吗?我这个当哥的容易吗?找了多少人里外疏通,你知道吗?我花了多少钞票上下打点,你晓得吗?你不知道也不晓得。表妹呀,这种事不能明目张胆地干,那得来暗的,使阴招儿,走下三路,懂吗?话说白了,就是不能让人抓住把柄呀。”

  白梅说:“你花了多少钱告诉我,他是我的养父,钱不能让你出,我已经把古董店和白府都卖了。”

  “什么,都卖了?”马当先起身在屋里来回溜达,“傻丫头,房子卖了你住哪儿啊?”

  “我在外面租房子。”

  “租什么房子呀,住我家来吧,”白梅瞪了他一眼,马当先立即改口道,“要不我在外滩租一套三居室公寓,可以看江景的,咱俩住,不不,你一人住,行了吧?”

  白梅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就会动歪心思,凭什么跟你住呀,我又没嫁给你!”

  马当先嬉皮笑脸地说:“嫁给我还不是早晚的事儿……又瞪我,我不是开玩笑的,好表妹,都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你还不点头,还不答应我,那,我可帮不上忙喽。”马当先拿出锉刀锉指甲玩。

  白梅气急了:“马当先,你你你……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我不答应嫁给你,你就不救我父亲了?”

  “那是你的理解,”马当先耐下性子说,“表妹呀,事到如今,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三天之内我们把婚订了,字据就不用签了,摆两桌酒就行,那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就全力以赴去救我们的父亲,好不好?”

  马当先眼巴巴地看着白梅。

  白梅考虑半晌,一咬牙:“我答应你!”起身拿包,扭头离去。

  望着白梅的背影,马当先**地笑了。

  走在大街上,白梅觉得,命运对自己太不公平了。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不能再失去这个比亲人更亲的人了,她在全力地营救父亲。为此她到处借钱,打通关系,但似乎所有的门都对她关闭了。她只好忍痛卖掉了养父的古董店、汽车和家里的宅院,但钱还是不够。有多少钱能够呢,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个别人设计好的无底洞。她的未来只剩下一片茫然、一路血迹和无穷无尽的熬煎。

  黑泽走进老船长咖啡馆,来到一张桌前。马当先放下报纸,亮出脸道:“黑泽先生,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法院那边的人说了,如果伤者出院,白茂堂就可以回家了。”

  黑泽的笑容僵住了:“马先生,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可是打过包票的,一定不会放人的,法院那边台面下的钱也都拿了,可竟然是这个结局。你以为日本人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吗?拿了钱不办事,钱可是要烧手的。”

  马当先阴阴地一笑道:“黑泽先生,别急嘛,我的话你没听明白。我说的是‘如果伤者出院了’,听明白了吗?如果他出不了院呢?如果出了医疗事故呢。有很多种可能啊,听明白了吗?”

  黑泽恍然大悟,眼露杀机:“哦,你的意思我明白啦,我知道该怎么做。”

  黑泽起身离去,马当先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绽出一丝诡笑。

  晚上,福民医院病房里,伤者躺在病床上,眼睛蒙着纱布,正在打点滴。女护士替他换了药,调了滴速,关上灯,出去了。

  一个黑影闪了进来,走到病床旁,伤者已熟睡,黑影将一支针管刺入滴管中,注射入药水后,回身潜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护士进来,发现病人不动了,号了号脉,急忙跑了出去。

  不久,一位医生跟着护士来到病床前,他号了号病人脉搏,又扒开眼皮看了看,对护士说:“送急救室。”

  走廊上,马当先疾步走来,在急救室门口等着,频频看表,终于门开了,主治医师走出来。

  马当先急切地问:“病人情况怎么样?”

  医师说:“肝脏大面积出血,抢救无效。”

  马当先故作惊讶状,道:“怎么会有内出血的,他不是眼睛受的伤吗?”

  医师解释道:“像这种斗殴入院的,很难说有没有内伤,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马当先暗自高兴:“我知道了,谢谢。”

  英租界法院院长室。法院院长和马当先、白梅在谈话。

  院长说:“白茂堂的案子这下子难办了,本来打伤眼睛不算什么,关几天就准备放人了,可偏偏现在人死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哪。”

  马当先看了眼白梅,假意求情道:“院长,您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通融通融。这这这……这个白茂堂也是失手伤人,不是故意致人死命的。”

  白梅赶紧垫话:“是的,那些歹徒上门闹事,先动手打人,我父亲是正当防卫呀。为什么不抓他们?”

  院长双手一摊:“抓人是巡捕房的事,这里是法院。我也知道白茂堂委屈,我也知道他是自卫,我非常想帮他,但是,租界法律有明确条文:杀人者抵命,我是爱莫能助啊。”

  马当先再进言:“院长大人,您看能不能在量刑上有所减轻?或者我再提供些其他证据。”

  院长耸耸肩:“这个嘛,我说了不算,一切要等待开庭以后才能知道。我倒有个建议,您可以请个英国大律师来打这场官司。”

  马当先和白梅对视一眼,只好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出办公室。

  监狱长办公室里,一名狱卒押解白茂堂走了进来:“报告监狱长,犯人带到。”

  监狱长阴阴地笑着:“你就是白茂堂啊,你知道自己的案子有多严重吗?”

  白茂堂脸色平静地说:“不知道。”

  监狱长正色道:“那我告诉你,本来嘛,打架斗殴关几天就放了,可现在问题突然变得严重了,你打伤的那个人死在了医院,你的案子可能要重判,搞不好是死刑啊。”

  白茂堂突然蒙了:“什么,人死了?那不可能!我只打伤了他的眼睛,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监狱长道:“是啊,我也纳闷儿啊,可死亡证明书上说,死者是死于肝脏大面积出血。”把死亡证明书推到了白茂堂的面前。

  白茂堂抓起证书,看了看:“我不懂医学,但我知道自己下手的轻重,肯定没有打他的要害部位,他的死有名堂,我要找律师打官司,证明自己的清白。”

  监狱长为难地说:“我看这官司难打了,死者的后台是日本人,你敢打吗?”

  白茂堂更糊涂了:“怎么会是日本人?难道这一切都是日本人设的圈套?”

  监狱长劝道:“我说白先生啊,跟谁斗也不要和日本人斗啊,国军几十万军队都逃跑了,你独自一人,就不要逞强了。”

  白茂堂有点明白了:“你是日本人派来当说客的吗?”

  监狱长故作无辜地说:“我是好心,帮人传个话而已,你只要交出从周福成手里买到的那八十本经书,就万事大吉,我会帮你平安出狱的。”

  白茂堂彻底明白了:“我懂了,瞄着我的经书,你以为我会上你们的当吗?告诉你的日本主子,让他们死了这条心吧。送我回监狱!”

  狱卒进来把白茂堂押了下去。

  九曲桥监狱会见室里,白茂堂和白梅隔着一块玻璃泪眼相对,二人沉默着。白梅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白茂堂劝道:“阿梅,别哭了,事到如今,我只有坦然面对。他们妄想用死亡来威胁我,办不到,我不会被他们吓倒的。”

  白梅说:“父亲,我的许多同事和林老师都在帮我,我们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

  “不要麻烦他们了,我相信租界的法律,会还我一个公道的。”

  “租界的公审公廨和中国的衙门一样,有理没钱莫进来。我才不相信有什么公道呢。对不起,父亲,请原谅,我把白记店铺和白家宅院都卖了,我在四处托人打点,疏通关节,争取轻判。”

  白茂堂对白梅这些做法深感意外:“傻孩子,现在的人只收钱,不办事,我这条老命不值得你这样花钱。”

  白梅态度决绝:“钱是必须要花的,哪怕倾家荡产,我也要把你救出去。我还托了马当先,他答应会竭尽全力捞你出来的。”

  白茂堂鄙夷地说:“马当先?一个警界小开的话你也信,你真是太天真了。我是他马当先的什么人?哼,救我,他答应你,那完全是为了讨好你,要挟你嫁给他,你可千万不要上他的当啊。”

  白梅自有主张:“这个我心里有数。”

  圣玛丽医院209病房,雷鸣远正躺在病床上。一位男医生走进来说:“雷先生,您的病已经完全好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雷鸣远说:“好的,我下午就办出院手续。”

  白梅走了进来,将一袋水果放在床头柜上,亲切地望着雷鸣远。

  “白梅,你来得正好,我有点事儿需要你帮忙呢。”

  雷鸣远起身关严了病房门,返身坐近白梅道:“我这次去天津,颇有收获,天津警务处的林处长在6月18日见过你姐姐。”

  “啊,真的,这么说……报纸上没有胡说八道,姐姐真的去过天津?”

  “对,她的确去了,而且,林处长还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他说你姐姐身体不好,他还派了人陪她回上海并送进了圣玛丽医院。”

  “怪不得姐姐有一周时间不知去向,原来她住院了。可她为什么住院呢?”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住在这家医院的原因……”

  第二天上午,雷鸣远推门走入重案七科的办公室,叶知秋忙站起道:“探长,你回来了。”

  雷鸣远挂好帽子衣服,道:“怎么样,你们去找那个女店主陈阿黛,有收获吗?”

  “当然有。我按你的意思,乔装成一伙帮会打手,可把陈阿黛吓坏了,一股脑儿全交代了,她承认自己做了假证,而让她做假证的,居然还是那个人。”叶知秋指了指安东尼办公室的方向,对雷鸣远俯耳低言。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我这边也有收获,我昨夜潜进圣玛丽医院病历科档案室,查到了白菊的病历,你看,”雷鸣远将病历交给叶知秋,“亲属一栏的签名是领事大人的法文名字。”

  叶知秋惊讶地抬头道:“这么说,领事大人和白菊的确是情人关系,而且白菊还打过胎。”

  雷鸣远激动地在室内来回踱步:“老叶,我们这么多天可没白干,这不,证据链已经形成了,都指向了最后一个点……”突然,电话铃急骤地响起来。

  雷鸣远拿起听筒,传来总监的声音,总监在电话里问是不是他回来了:“对,我回来了,哦,好的。”放下电话,对叶知秋道,“总监叫我,我去看看。”

  雷鸣远推开警务处总监室的门。

  安东尼问道:“雷探长,病好了,出院了?”

  雷鸣远镇静回答:“出院了。”

  “你还回来上班哪?”安东尼语带讥讽地问。

  “我不上班我去哪儿?”雷鸣远故意装傻。

  安东尼言外有意地盯着雷鸣远,雷鸣远迎着他的目光,二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地缠斗着。

  “雷探长,雷鸣远先生,呃,呃……你就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安东尼明显在等待雷鸣远主动辞职。

  雷鸣远道:“说什么?噢,当然要说,破案已到最后关头,只差一步就全案告破。”

  这个回答大出安东尼的预料:“哦,只差一步?嘿嘿,全案告破?真的只差一步?你可真有本事啊,那么多假证据、假证人盘根错节地搅和在一起,你居然能……”

  雷鸣远波澜不惊地说:“怎么,你不相信我?我早就说过嘛,如果你觉得我不称职,就撤了我,可你迟迟不撤嘛,这怪谁呢,那我只好硬起头皮往下干。”

  安东尼撇了撇嘴道:“撤了你,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们总需要有人承担风险嘛。既然你说只差一步,那就是说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告诉我,凶手是什么人?”

  雷鸣远板起了脸道,“这还不能说,我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安东尼盯着他,点了下他的鼻子道:“你呀,那好,我就等着你的全案告破,能不能给出一个破案时间表?”

  雷鸣远板着脸道:“可以,你再给我一个星期,如果到时我不能抓到真凶,我就辞职。”

  “完全可以,要不要我提前预祝你成功?”安东尼起身准备送客。

  雷鸣远站起身道:“不必了。”

  雷鸣远走到门口回身道:“也许喜讯没听到,却听到噩耗。我还是给自己留点余地得好。”

  雷鸣远离开后,安东尼品味着、咂摸着他的话,双眼上翻,猛然把手伸向电话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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