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女人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但只是看上去，床边柜子上的心脏监护仪还在不断地发出“哔哔”声，盖在她身上的毛毯也依旧缓缓地上下起伏着，一切都在提醒着我，她还活着。病床上的她面无表情，脸部肌肉松弛，完全不像人熟睡后所展现出来的样子，更像是死后肌肉失去控制的状态。这种场景更应该发生在阴森的停尸房或者幽暗的森林里，但现在，我却站在医院的病房里，看着已然半死的受害者。

　　马克·海切尔警长站在床边，神色冷峻地看着这个昏迷中的女人，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上帝啊”。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然后不由自主地摇摇头，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些无一不在表明海切尔此时的真实情绪。

　　我第一次见到海切尔是在匡提科，那时我在为海外的警察进行培训讲座，海切尔很快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他每节课都坐在第一排，但从来不会借问问题的时候搞些哗众取宠的小把戏。那时候我就很喜欢他，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海切尔是苏格兰场最优秀的探员之一，从警三十多年，却依然保持着一腔热血。尼采曾经说过“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任何人能够凝视尼采口中的“深渊”三十年依然不忘初心，都是十分值得敬佩的。

　　但我知道这些年海切尔过得并不容易，三十年的警察生涯带走了他生活中的所有乐趣。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一片，皮肤也像他的面容一样苍白。海切尔性格独特，有些愤世嫉俗，这种态度向来只能从工作多年的老警察身上看到。他的双眼如同猎狗一般敏锐，但那敏锐的目光中却流露着些许悲伤，向我们展露着他内心的煎熬。这双眼睛见证了太多人世间的丑恶，远超任何人能够承受的程度。

　　“帕特里夏·梅纳德是第四个吧？”我努力想打破压抑的气氛，没话找话地问海切尔。

　　“是的。”海切尔疲惫地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狠狠地盯着我。

　　“我已经调查这个狗杂种六个月了！六个月！但结果？结果就是我他妈的一无所获，什么都不知道！这就跟玩蛇棋一样，除非有人抽调蛇头前面的梯子，不然我们永远没法儿抓到他。”海切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习惯性摇了摇头，“我以为我已经见过所有穷凶极恶、丧尽天良的杂碎了，但是温特，这次不一样。”

　　海切尔对人性的美好有过高的期盼，但凶残的连环罪犯没有任何底线，他们能做出别人根本想不出也不敢做的事情。尽管我也见过各种大风大浪，但这次的案件的确与以往不同。凶手与那些普通的连环罪犯不一样，他没有杀一个人，但是，他对受害者做的事情比杀了她们还恐怖，躺在床上的帕特里夏·梅纳德就是明证。

　　她只能躺在这个狭小幽闭的单人病房里，身上插满各种仪器导管，手背上是正在输液的针头，整个人如同勉强被缝补好的娃娃。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她还不如直接死了更痛快。我知道这该如何做，并且可以做得完全不露痕迹，只需要拔下输液的导管，用注射器向里面注射一些空气就可以了。

　　气栓将会先到达她心脏的右心房，然后从那里到达肺部。肺里的血管将会收缩，增加心脏右边的血压，当压力达到一定程度后，就会将气栓挤压到心脏左边，然后气栓会从那里通过循环系统到达她身体的其余部位。如果气栓在冠状动脉形成堵塞就会引发心脏病，如果气栓到达大脑就会导致中风。

　　这个方案简单完美，除非有人仔细检查，不然没人会发现。而且也没人会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人们只希望看到自己心中想看到的现实。过去的三个半月里帕特里夏被人非法囚禁，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虐待。如果她现在死了会引发什么后果呢？所有人都会选择相信是她自己放弃了抵抗，然后这个案子就过去了。如此容易，又如此可怜。

　　“验过DNA了吗？”我问。

　　“只能证明凶手都是同一个人，但资料库里没有线索。”

　　“有凶手的信息吗？”

　　“一无所知，警方知道的信息跟新闻报道一样少。”海切尔摇着头说，“什么线索都没有。”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已经发现了四个受害者，但却都开不了口，也没有犯罪分子的蛛丝马迹。”

　　“就是这样。”海切尔焦虑地说，“我们一定要争分夺秒，要在他将魔爪伸向下一个受害人之前将他绳之以法，不能让他再伤害更多的人了。”

　　“办不到。在我们发现第一个受害者两个月后，凶手才第二次行凶。但第三个受害者受害后，仅隔了七十二个小时帕特里夏就惨遭毒手。通常来说，凶手在犯罪之后都会有一个冷静期，在这段时期内罪犯会沉浸在犯罪后的想象和快感中。但这一点在这个凶手身上已经不起作用了，对他而言，想象完全无法替代亲自犯罪的快感，他整个人都沉浸其中。凶手在两天前的晚上丢弃了帕特里夏，恐怕今晚他将会再次行凶。”

　　“唉，又是坏消息！”海切尔发愁地叹了口气，用手摩挲着疲惫的脸颊，“温特，你看出什么来了吗？说点儿好消息安慰一下我吧，毕竟这就是我请你来的目的。”

　　“好消息就是他犯罪越多，就会露出更多的破绽，这样我们也就更容易抓到他。”

　　“这都是空话，说不定我们说话的这会儿，罪犯就已经行动了！有一个女人马上就要遭受她人生中最恐怖的折磨了。我知道会发生什么，却没法儿提供任何帮助！我可是一个警察啊！”

　　海切尔的话把我难住了，我以前也多次陷入过他今天所处的困境，所以我知道他现在心中有多么煎熬。他感觉非常无助，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发泄一下，但却没有任何线索。我们随即开始愤怒，痛恨自己无法看透这个迷局，痛恨这个世界上为何有如此之多的丑陋。

　　我们又一次陷入沉默中，一起静静地看着昏迷中的帕特里夏。监控仪的“哔哔”声、起伏的毛毯，还有墙上的时钟发出的轻微“嘀嗒”声，让病房里的气氛愈加压抑。

　　帕特里夏今年二十七岁，拥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和一头浅黑的头发。棕色的眼睛不太明显，因为她的眼皮现在肿胀得十分厉害，而浅黑的头发也是从照片上看到的，因为凶手已经把她的头发都剃光了，在医院明亮的灯光下，她的头皮呈现出光亮的粉红色。头皮上没有一点儿发根，这说明头发是她被凶手丢弃前才剃掉的，可能是她被放走前的几个小时里干的。这肯定不是凶手第一次干这种事，这个人渣十分享受羞辱、折磨他人，给人带来痛苦的快感。

　　我曾经采访过数十个罪犯，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刺激着他们去犯罪，我想要弄明白他们的心理为什么会这么变态，要通过伤害他人的方式来取乐。可即使我已经看过这么多的惨剧，心里还是很难接受眼前的场景，帕特里夏被人做过前脑叶白质切除手术，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植物人。

　　人的心肺功能由延髓控制，做了脑神经切除手术后并不影响大脑这一部分的正常功能。只要帕特里夏还活着，她的延髓就会控制她的肺进行呼吸，她的心脏也能正常跳动。但她还不到三十岁，原本还有四五十年的美好生活，可现在等待她的是后半生只能躺在床上，不管吃饭还是上厕所都要有人照顾，甚至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光是想想就让人难以承受。

　　“头皮上怎么没有伤疤？”我再也无法想象帕特里夏以后的悲惨生活，努力想要找个话题把脑海中的悲伤思绪赶走。

　　“这个手术是通过眼窝进入大脑里面实施的。”海切尔仍然在盯着帕特里夏·梅纳德看，“你看够了吗，温特？”

　　“早看够了。”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在盯着她看，“好了，我们的下一站是圣奥尔本斯，我需要跟格雷厄姆·约翰逊谈谈。”

　　“谈什么？我手下的人已经找他做过笔录了。”

　　我把目光从帕特里夏那里移开，看着海切尔说：“我相信你手下的人一定把工作做得很好，但约翰逊是第一个发现帕特里夏的人，他跟帕特里夏有直接联系，而帕特里夏跟凶手有直接联系，也就是说他是已知离凶手最近的人。既然现在受害者没办法开口说话，那我只能去找约翰逊了。”

　　“好吧，我打个电话找人开车送你过去。”

　　“太浪费时间了，我们现在是在跟罪犯比赛，必须争分夺秒，你直接开车送我去。”

　　“我不能过去，我还要回办公室呢。”

　　“你是头儿，你说了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冲他挤眉弄眼道，“快点儿，海切尔，这会很有意思的。”

　　“有意思？温特，你完全不懂什么叫有意思！有意思是跟一个二十岁的金发女郎约会，有意思是在亿万富翁的游艇上彻夜狂欢，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你知道你现在出了什么问题吗，海切尔？你在办公室里坐得太久了，你上次亲自参与破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咧嘴笑道，“想想吧，你上次跟二十岁的年轻女郎鬼混又是哪年的事儿了？”

　　海切尔疲惫地长叹：“我要回去了。”

　　“我从美国千里迢迢地赶来是为你擦屁股的，你知道吗，我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睡过觉了！”

　　“这是情感敲诈。”

　　“你这么认为？”

　　海切尔又叹了一口气：“好吧，好吧，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