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著 发布时间:2020-09-01 18:00:46 字数:4143
  十九

  安娜来到房里的时候,陶丽正和现在已经很像父亲的浅色头发的胖男孩儿一起坐在小客厅里,听他念法文读本。小男孩儿一面念,一面转悠着小褂上一个勉强挂住的扣子,一心要把扣子扯下来。母亲几次把他的手拉开,可是那胖乎乎的小手还是在玩儿那扣子。母亲就把扣子扯下来,放到口袋里。

  “手老实些,格里沙。”她说完,又拿起她编织了很久的毛毯。她心里难受的时候,总是织织毛毯。现在她又心烦意乱地织起来,手指头一起一落的,并且数着针数。尽管她昨天就叫仆人对丈夫说,他的妹妹来不来不干她的事,但她还是为她的到来做好了一切准备,并且很急切地等待着小姑。

  陶丽痛不欲生,心灰意懒。不过,她没有忘记,小姑安娜是彼得堡一位要人的太太,是彼得堡的。就因为这样,她没有照她对丈夫说的话行事,也就是没有忘记小姑要来。“是的,毕竟这事一点儿也怪不得安娜。”陶丽想,“我觉得她这人再好也没有了,而且她对我也一直很亲热、很爱护。”是的,就她在彼得堡卡列宁家得到的印象来说,她是不喜欢他们那个家庭的;他们家庭生活的各方面都有一种虚伪做作的味道。“可是我有什么理由不接待她呢?只要她不来安慰我就行!”陶丽想道,“一切安慰,开导,基督式的饶恕,这一切我反复想过一千遍了,全没有用。”

  这些天来,陶丽只是和孩子们在一起。她不愿意说自己的伤心事,自己有伤心事就不能去谈别人的事。她知道,不管怎样,她会把一切都说给安娜听的。所以,一会儿,她想到可以对她说说,就感到高兴;一会儿,又想到还得把自己受的屈辱对她——对他的妹妹说说,还得听她那些老一套的劝告和安慰的话,就感到懊恼。

  她不住地看钟,时时刻刻都在等待她到来,但是就像常有的情形一样,偏偏忽略了客人到来的那一小会儿,所以没有听到铃声。

  她听见已经来到门口的衣服窸窣声和轻盈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在她那憔悴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惊愕。她站起来,一把把小姑抱住。

  “怎么,你已经到啦?”她一面说,一面吻安娜。

  “陶丽,我看见你多高兴呀!”

  “我也很高兴。”陶丽很勉强地笑着说,一面看着安娜脸上的表情,很想弄清楚她是否知道那件事。“想必知道了。”她发现安娜脸上有同情的神气,心里就这样想。“哦,咱们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里去。”她想尽可能把谈正题的时间往后拖一拖,就又这样说。

  “这是格里沙吗?我的天,他长得多高啦!”安娜说着,吻了吻他,眼睛一直看着陶丽,她站在那里,脸红了红,“不,哪儿也不用去。”

  她解下头巾,摘下帽子,她那到处卷曲的黑发有一绺被帽子挂住,她甩甩头,把头发抖落下来。

  “你光彩照人,真是又幸福,又健康呀!”陶丽几乎带着妒意说。

  “我吗?……是的。”安娜说。“我的天,丹尼娅!你跟我的谢辽沙同岁呢。”她对跑进来的女孩子说,把她抱起来,吻了吻。“多好看的小姑娘,真好看呀!把几个孩子都让我看看。”

  她提起每个孩子,不仅记得他们的名字,而且记得出生年月、性格以及害过一些什么病。陶丽不能不认为这是难能可贵的。

  “好,咱们就去看看他们吧。”陶丽说,“可惜瓦夏还在睡觉呢。”

  她们看过孩子们以后,就在客厅里坐下来,这时只有她们两个,面对着咖啡,安娜端起托盘,随后又把托盘推开。

  “陶丽,”她说,“哥哥对我说了。”

  陶丽冷冷地看了安娜一眼。她等待她说虚情假意的同情话,可是这一类的话安娜一句也没有说。

  “陶丽,好嫂子!”她说,“我既不想替他说话,又不想安慰你。那是没有用的。不过,好嫂子呀,我真替你难过,打从心底替你难过!”

  她那浓密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汪起泪水。她往嫂子跟前坐了坐,用她那嫩生生的纤手抓住嫂子的手。陶丽没有闪开,可是脸上的冷淡表情并没有改变。她说:“安慰我是没有用的。一出了那种事,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完了!”

  她一说出这话,她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温和了。安娜拉起陶丽那又干又瘦的手,吻了吻,就说:“不过,陶丽,该怎么办,怎么办呢?在这种可怕的局面下,怎么办才好呀?这就应该想一想了。”

  “什么都完了,没什么好想的了。”陶丽说,“你要知道,最糟糕的是我没法儿甩开他;有几个孩子,我舍不得离开。可是我又没法儿跟他过下去,看到他我就受不了。”

  “陶丽,好嫂子,他对我说过了,可是我还想听你说说,你就把一切都对我说说吧。”

  陶丽用疑问的目光朝她望了望。

  安娜脸上的同情和爱护的神情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好吧。”她忽然说,“不过我要从头说起。我怎样出嫁,你是知道的。我是我妈教养大的,不仅天真无知,而且非常糊涂。我什么也不懂。我听人家说,做丈夫的都要把自己以前的事对妻子说说,可是司基瓦……”她改口说,“司捷潘·阿尔卡迪奇却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过。你也许不相信,可是我一直以为我是他亲近过的唯一女人。我就这样过了八年。你要知道,我不仅没想到他会有外心,而且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可是,你瞧,我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忽然一下子知道了全部可怕的事、肮脏的事……你替我想想吧。本来满以为自己是幸福的,可是忽然……”陶丽憋住哭,继续说下去,“忽然看到一封信……他给他的情妇,给我们的家庭女教师的信。是的,这太可怕了!”她急忙掏出手绢,把脸捂住。“如果是一时冲动,那还可以谅解。”她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下去,“可他是处心积虑,想尽鬼花样欺骗我……而且是跟哪一个呀?……一面还做我的丈夫,一面跟她在一起……这太可怕了!你是无法理解的……”

  “不,我能理解!我能理解,我的好陶丽呀,我能理解。”安娜握着她的手说。

  “你以为他能理解我的处境有多么可怕吗?”陶丽又说,“一点儿也不!他天天快快活活、扬扬得意呢。”

  “才不呢!”安娜立刻打断她的话说,“他挺可怜,他后悔得要命……”

  “他会后悔吗?”陶丽凝视着小姑的脸,打断她的话,问道。

  “是的,我了解他。我看他实在可怜。你我都是了解他的。他心肠好,可是他很骄傲,现在却觉得没脸见人。最使我感动的就是(安娜一下子就猜到最能打动陶丽的是什么)……有两件事使他很痛心:一件是他没脸见孩子们,另外一件就是他爱你……是的,是的,在世界上他最爱的就是你。”她看出陶丽想反驳,急忙抢着说,“爱你却又给你造成痛苦,使你伤透了心。他老是在说:‘不,不,她不会饶恕我的。’”

  陶丽一面听小姑说话,一面若有所思地朝一旁望着。

  “是的,我明白,他的处境很糟;有罪的人往往比无罪的人更难受,如果他能感觉到一切不幸都是由于他的罪过造成的话。”她说,“可是怎么能饶恕呢?既然有了那个女人,我怎么能再做他的妻子呢?现在我再和他生活在一起,那是很痛苦的,就因为我爱惜我过去对他的爱情……”

  她哭了起来,说不下去了。

  但就像有意似的,她的心一软下来,就又说起刺激自己的话来。

  “那女人又年轻又漂亮。”她又说下去,“你可知道,安娜,是谁把我的青春、我的美貌消磨掉了?是他和他的孩子们呀。我天天伺候他,我的一切都在他身上消耗完了,现在他遇上一个鲜嫩的贱货,自然更喜欢啦。他们一定在一起说我呢,也许更坏,连提也不提。你明白吗?”她的眼睛里又燃起怒火,“在这之后他再对我说这说那……但我还能相信他吗?永远不能。是的,一切都完了,一切,那成为我的安慰、成为我的辛苦劳累的报酬的一切……你能相信吗?比如我刚才教格里沙念书,以前这是一种乐趣,现在却成了一种痛苦。我何必卖力、何必劳累呢?要小孩子干什么呢?最可怕的是,我的心一下子完全变了,我对他的爱、对他的情没有了,对他只有恨,是的,只有恨了。我恨不得把他杀了……”

  “陶丽,好嫂子,我都明白,不过你不要折磨自己。你太伤心,太气愤了,因此有许多地方你看走了样子。”

  陶丽安静下来。她们有两分钟没有说话。

  “怎么办呢?安娜,你帮我想想吧。我什么都反复想过了,可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安娜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但是她的心对嫂嫂的每一句话和脸上的每个表情都有直接的反应。

  “我只说一点。”安娜开口说,“我是他妹妹,我知道他的性情,知道他那种健忘的脾性(她在脑门儿前做了一个手势),知道他会完全着迷,但也会完全后悔。他现在就无法相信,无法明白,他怎么会做出他做的那种事来。”

  “不,他明白,他很明白!”陶丽打断她的话说,“可是我……你把我忘了……难道我好受过吗?”

  “你别急。在他对我说这事的时候,说实在的,我还不理解你的处境有多么可怕。我只是看到他,看到家庭乱了套,我很可怜他。可是,跟你谈了谈以后,我作为一个女人,就看到了另一面。我看到你的痛苦,心里真说不出多么替你难受!可是,陶丽,好嫂子,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只有一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对他还有多少爱。只有你知道,是不是还有足够的爱支持你饶恕他。如果还有的话,就饶恕他吧!”

  “不。”陶丽说起来,可是安娜又吻了一下她的手,把她的话打断了。

  “我比你更了解上流社会。”安娜说,“我了解像司基瓦这样的人,知道他们怎样看待这种事。你说,他会跟她在一起说你什么。才不会哩。这些男人干着偷鸡摸狗的事,可是在他们的心目中,家庭和妻子还是很神圣的。不管怎样他们还是瞧不起那些女人,那些女人也妨害不了他们对家庭的感情。他们在家庭和那些女人之间画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事实就是这样。”

  “是的,可是他亲过她了呀……”

  “陶丽,听我说,好嫂子。当年司基瓦爱上你的时候,我是看见的。我记得那时候,他跑到我那儿,说到你,还流泪呢,你在他心目中多么富有诗意、多么崇高呀!我知道,他同你生活越久,你在他心目中变得越崇高。我们还常常取笑他哩,笑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上一句:‘陶丽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你在他心目中永远是神圣的,现在还是这样。这次冲动不是他有心……”

  “可是,如果以后还要冲动呢?”

  “我看,这是不会的……”

  “好吧,不过,要是你遇上了,也能饶恕吗?”

  “我不知道,我说不准……不,我能。”安娜想了想说。她想象了一下这样的处境,在内心的天平上衡量了一番,又补充说:“是的,我能,我能,我能。是的,我会饶恕的。我会和原来不一样了,是的,不过我会饶恕的,而且是完全饶恕,就像没有那回事,根本没有那回事一样。”

  “哦,那当然。”陶丽很快地接话说,就好像她说的是她考虑过多次的话,“要不然那就不是饶恕了。要是饶恕,就得完完全全饶恕。”“好啦,咱们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里去。”她说着,站起来,一面走一面把安娜搂住,“我的好妹妹,你来了,我多么高兴呀。我好过些了,好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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