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著 发布时间:2020-09-01 17:46:22 字数:4587
  十

  列文跟着奥布朗斯基一起走进饭店的时候,他不由得发现奥布朗斯基脸上和整个身上有一股特别的神气,似乎是一股压抑着的喜洋洋的神气。奥布朗斯基脱下大衣,歪戴着帽子,往餐厅里走去,一面对那些围上来的身穿燕尾服、手拿餐巾的鞑靼侍者吩咐着。他不住地向左向右点头,向遇见的熟人致意,在这里也像在任何其他地方一样,认识的人见到他都很高兴。他走到酒台前,就着干鱼喝了几口酒,对柜台里面那个浓妆艳抹,一身都是缎带、花边和一头鬈发的法国女人说了两句酸溜溜的话,逗得这个法国女人捧腹大笑。这个法国女人浑身上下好像都是由假发、做成的,列文就因为感到恶心,一口酒也没有喝。他好像来到很肮脏的地方,急忙走开了。他的心中还萦回着吉娣的音容笑貌,他的眼睛在笑着,闪耀着得意和幸福的光彩。

  “请到这边来,大人,这儿清静些,大人。”一个特别殷勤的头发花白的鞑靼老头儿说。这老头儿屁股很大,燕尾服的后襟叉了开来。“请吧,大人。”他对列文说。为了表示对奥布朗斯基敬重,他也殷勤招呼他的客人。

  一眨眼工夫,他就在青铜吊灯下面一张已铺了桌布的圆桌上又铺了一块干净桌布,把丝绒椅子推了推,就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奥布朗斯基面前,听候吩咐。

  “大人,您要是肯赏光,有一个单间就要空出来了:戈里曾公爵和一位太太这就要走。新鲜牡蛎也到啦。”

  “啊,牡蛎!”

  奥布朗斯基沉思起来。

  “是不是改变一下计划,列文?”他指着菜单说,他的脸上露出非常迟疑的神情,“牡蛎好不好?你要注意!”

  “是弗伦斯堡货,大人,我们没有奥斯坦德[弗伦斯堡是德国城市。奥斯坦德是比利时城市。]货。”

  “弗伦斯堡货是弗伦斯堡货,可是,新鲜不新鲜呢?”

  “昨天刚到,大人。”

  “那好吧,是不是就先来牡蛎,然后把整个计划也变动一下,怎么样?”

  “随便怎样都行。我最喜欢的是菜汤和麦粥,不过这儿自然没有这种东西。”

  “尊意指的是不是俄国麦粥?”鞑靼老侍者朝列文弯下腰来问道,就像保姆对小孩子一样。

  “不必了,说实在话,你点的菜都不错。我刚刚溜过冰,肚子也饿了。”他发现奥布朗斯基脸上有不高兴的神气,又补充说:“你别以为我不欣赏你点的菜,我吃起来一定很喜欢。”

  “当然啦!不管怎么说,吃是人生一大乐事。”奥布朗斯基说,“那么,伙计,就给我们来二十个,不,二十个太少,来三十个牡蛎、一个蔬菜汤……”

  “普伦丹叶尔汤。”鞑靼老侍者应声说。但是奥布朗斯基显然不愿意为他提供用法语报菜名的机会。

  “蔬菜汤,明白吗?再来个浓汁比目鱼,再来个……煎牛排;注意,要好的。哦,再来只腌鸡,怎么样?还有水果罐头。”

  鞑靼老侍者想起奥布朗斯基一向不喜欢照法文菜单点菜,就没有跟着他重复菜名,不过自己还是抓住机会把所点的菜用法语全部重复了一遍:“普伦丹叶尔汤、秋尔保·索斯·鲍马尔舍、普拉尔·阿·列斯特拉冈、色拉·杰·弗流伊……”接着像装了弹簧似的很麻利地把菜单放下,拿起酒单,递给奥布朗斯基。

  “咱们喝什么酒?”

  “随便,不过要少一点儿,就香槟吧。”列文说。

  “怎么?开头就喝香槟?不过,好吧,就这样。你喜欢白封的吗?”

  “卡舍·布兰。”老侍者用法语应声说。

  “好吧,那就先上牡蛎和这种牌子的酒,以后上什么再说。”

  “遵命。葡萄酒要什么样的?”

  “来纽意的吧。不,还是老牌沙勃利吧。”

  “遵命。要不要您的干酪?”

  “好吧,就来帕尔玛干酪。你是不是喜欢别的什么?”

  “不,我随便。”列文忍不住微笑说。

  于是老侍者转身跑去,跑得燕尾服后襟不住地摆动。过了五分钟,他端着一盘珠母色贝壳都打开了的牡蛎,用手指头夹着一瓶酒,像飞一样走了进来。

  奥布朗斯基揉搓了一下浆硬的餐巾,塞到背心领口里,舒舒服服地摆开两臂,吃起牡蛎。

  “挺不错。”他一面用银匙把牡蛎从珠母色贝壳里往外挑,一个接一个地吧唧吧唧吃着,一面说。“挺不错。”他又说一遍,一面抬起湿润而发亮的眼睛,忽而望望列文,忽而望望鞑靼老侍者。

  列文也在吃牡蛎,虽然他觉得面包夹干酪更有味道。不过他很欣赏奥布朗斯基那种狼吞虎咽的神气。就连鞑靼老侍者,一面打开瓶塞,把泡沫乱飞的葡萄酒往精致的高脚玻璃杯里倒,一面也带着很明显的得意笑容理着自己的白领带,看着奥布朗斯基。

  “你不怎么喜欢牡蛎吧?”奥布朗斯基一面说,一面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干,“还是你有什么心事?嗯?”

  他想让列文快活快活。可是列文不仅不快活,而且感到局促不安。他有他的心思,因此来到这饭店里,看着一些人带着太太在一个个单间里吃喝,看着侍者跑来跑去,忙忙碌碌,觉得可怕,觉得不舒服。这儿是铜器、镜子、煤气灯、侍者的天地,他觉得这一切都带有污辱性。他很怕玷污了他心中的感情。

  “我吗?是的,我心里有事;不过,除此以外,这一切都使我很不舒服。”他说,“你想象不出,这一切对于我这个乡下人来说,有多么别扭,就像我在你那儿看到的那位先生的指甲一样……”

  “是的,我看到你对格里涅维奇的指甲很感兴趣。”奥布朗斯基笑着说。

  “我看不惯。”列文回答说,“你设身处地体会体会我的心情,用一个乡下人的眼光来看看。我们在乡下总是尽可能使自己的手利落些,便于干活儿。因此我们经常剪指甲,有时还卷袖子。可是这儿的人故意留指甲,能留多长就留多长,而且袖口缀的纽扣像小碟子一样大,这么一来,两只手就什么事也不能干了。”

  奥布朗斯基快活地笑起来。

  “是的,这就表示,他不必干粗活儿了。他是用脑力的……”

  “也许是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别扭,正如这会儿我觉得这事也很别扭:我们乡下人总是尽可能快点儿把饭吃完,吃完了好干活儿,可是咱们现在却是尽可能把吃饭时间拉得长一点儿,因此,咱们才吃牡蛎……”

  “哦,那当然。”奥布朗斯基应声说,“不过这正是文明的目的:一切为了享受。”

  “哦,如果这是文明的目的的话,那我宁可做野蛮人。”

  “你本来就很野蛮。你们列文家的人都很野蛮。”

  列文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哥哥尼古拉,感到羞愧和难受,皱起了眉头。可是奥布朗斯基谈起另一个话题,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怎么样?今天晚上你去我们那儿,也就是说,你会去谢尔巴茨基家吗?”他推开骨骨棱棱的空牡蛎壳,把干酪挪到面前,意味深长地闪动着眼睛说。

  “是的,我一定去。”列文回答说,“尽管我觉得公爵夫人的邀请并不热情。”

  “瞧你!瞎说什么呀!这是她的气派……喂,伙计,来汤!……这是她的气派,气派嘛。”奥布朗斯基说,“我也要去,不过我要先去参加一下巴宁娜伯爵夫人的音乐会。哦,你怎么不算野蛮呢?你一下子就从莫斯科消失了,这事该怎样解释呢?谢尔巴茨基一家人时常向我问起你,好像我必定知道似的。可是我只知道一点:你常常做谁也不会做的事。”

  “是的。”列文缓慢而激动地说,“我野蛮,你说得对。不过,我野蛮,不在于我走了,而是在于,现在我来了。现在我来……”

  “啊,你多么幸福呀!”奥布朗斯基看着列文的眼睛,插嘴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凭烙印识骏马,凭眼睛识恋中人。”奥布朗斯基念了两句诗,“你的一切都在前面呀。”

  “难道你的一切都过去了吗?”

  “不,虽然不是一切都过去了,但你是有希望的,我却只有现有的,就这现有的也是乱糟糟的。”

  “怎么回事?”

  “不妙呀。不过我不想谈我的事,而且说也说不清楚。”奥布朗斯基说,“哦,你究竟为什么事到莫斯科来的?”“喂,收掉!”他大声吩咐鞑靼老侍者。

  “你能猜到吗?”列文一面回答,一面用他那在深处闪着亮光的眼睛盯着奥布朗斯基。

  “我能猜到,不过这事我不能先开口。从这一点你就可以看出来,我猜得对不对。”奥布朗斯基带着微妙的笑容看着列文说。

  “那么,你究竟要对我说点儿什么呢?”列文用哆嗦的声音说,并且觉得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在哆嗦,“你对这事怎么看呢?”

  奥布朗斯基一直用眼睛盯着列文,慢慢把自己杯子里的葡萄酒喝干。

  “我吗?”奥布朗斯基说,“我就盼望这事呢,再没有什么事像这样盼望了。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不过你是不是弄错了?你知道咱们说的是什么事吗?”列文用眼睛紧紧盯着对方说,“你以为这事可能吗?”

  “我以为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不,你真的以为这事可能吗?不,你还是把你所想的全说出来!哦,如果,如果我遭到拒绝呢?……我甚至认定会……”

  “你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奥布朗斯基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笑着说。

  “有时候我觉得会这样。因为这事不论对我,不论对她,都太可怕了。”

  “哦,不管怎样,这对于一个姑娘来说,绝没有什么可怕的。任何姑娘遇到求婚,都认为是光彩的事。”

  “是的,任何姑娘都是这样,不过她不是这样。”

  奥布朗斯基笑了。他非常了解列文的这种感情,非常了解,在他的心目中天下的姑娘分为两类:一类是除她之外的天下所有姑娘,这些姑娘具有人类的一切缺陷,都是非常平凡的姑娘;另一类就是她一个人,没有任何缺陷,天下所有的人都望尘莫及。

  “等一下,加点儿酱油。”他说着,按住列文那只要把酱油瓶推开的手。

  列文照他说的给自己加了酱油,但他不让奥布朗斯基再吃。

  “别吃,等一等,等一等。”他说,“你要明白,这对于我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这事。这事也只有跟你谈,跟任何人都不能这样谈。因为,尽管你我在各方面都不一样,趣味不一样,观点不一样,处处都不一样;可是我知道,你是喜欢我、了解我的,所以我也非常喜欢你。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你把话全说出来吧。”

  “我对你说的,就是我心里想的。”奥布朗斯基笑着说,“不过我还要和你说说。我妻子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奥布朗斯基想起自己和妻子的事,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了下去:“她有先见之明。她看人看得很透;不但如此,她还知道今后会怎样,尤其是在婚姻方面。比如说,她曾预言,沙霍芙斯卡娅小姐会嫁给勃伦登。当时谁也不相信这话,可结果就是这样。她也是站在你这边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她不仅很喜欢你,她还说,吉娣一定会做你的妻子。”

  列文一听到这话,顿时笑逐颜开,这笑是一种感动得要流泪的笑。

  “她这样说哩!”列文叫起来,“我一向都在说,她,你的妻子,简直太好了。这就够了,这事谈够了。”他说着,站了起来。

  “好吧,不过你坐下呀。”

  可是列文坐不住了。他迈着矫健的步子在小小的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两趟,又挤了挤眼睛,让眼泪看不出了,这才又在桌边坐下来。

  “你要明白。”他说,“这不是恋爱。我恋爱过的,但这跟那不是一回事。这不是我的感情,而是一种外在的力量支配着我。要知道,我上次走掉,是因为我断定这事是不可能的,你要明白,这种幸福是人世间难得有的。但我内心曾有过一番搏斗,我觉察到没有她我就活不下去。所以要解决……”

  “那你为什么走掉那么多次呀?”

  “唉,别着急!啊,要说的话、要问的事多着呢!你且听我说!你想象不到,你说的话对我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我太幸福了,幸福得简直令人生厌;我把什么都忘了。我今天听说,尼古拉哥哥……知道吗,他在这儿……我连他也忘了。我觉得,连他也是幸福的。这有点儿像发了疯。不过有一点很糟……你是结过婚的,你理解这种心情……糟的是,我们都是有些年纪的,都有过一些事……不是恋爱,而是造孽……却忽然要接近一个纯洁无瑕的姑娘,这太恶劣了,所以我不能不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唉,你的罪孽不多嘛。”

  “唉,还是有的。”列文说,“反正是有的,‘我怀着厌恶的心情回忆我这一生,我颤抖,我诅咒,我痛心疾首……’就是这样。”

  “有什么办法,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呀。”奥布朗斯基说。

  “唯一的安慰就在于我一向喜欢的那句祷告词中:‘饶恕我吧,不是凭我的好处,而是凭你的仁慈。’也只有这样,她才能饶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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