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海沦陷日

作者:王海 著 发布时间:2018-05-24 11:08:58 字数:15459
  

  今天是1937年11月12日。这是中国现代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上海沦陷日。

  中日之间的第一场大规模战役“淞沪会战”正式结束,国民革命军全线溃退,中国的历史被日本军国主义的战刀掀开了最暴戾、最黑暗、最血腥的一页。英美租界和法租界沦为孤岛,三百万上海市民成了亡国奴,中国已站到了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

  大上海到处在燃烧、在倒塌、在流血、在哭泣、在痛恨、在谩骂、在呐喊,每一个中国人都在泣血溅泪,悲愤欲绝。

  然而,最应该拿起刀枪来捍卫国土的人却逃跑了,美其名曰“撤退”,真是可憎、可耻和可悲。他们到底是战败了,胆怯了,抑或是放弃了最后一线获胜的希望?中国的前途在哪里?中国的明天在哪里?

  夜幕刚刚降临,海关大钟刚刚敲过七下,就听得“咔、咔、咔、咔”的脚步声阵阵传来,这是日本占领军的八列纵队,侵略的铁蹄踏进了上海。日寇们面目狰狞,骄横狂妄,队伍里响起了恶魔般的歌声:

  飘落的樱花是我们的血,

  初升的太阳是我们的魂。

  我们像利剑出鞘,

  我们像骏马奔腾,

  死亡是醉人的醇酒,

  把我们带到美丽的天堂。

  啊,武士,

  啊,刀锋,

  啊,胜利和光荣。

  日本占领军刺刀闪亮,脚步铿锵,黑压压的队伍望不到尽头。

  英租界西藏路683号是一栋三层小洋楼,四海贸易公司的总部设在此处。该公司对外经营各种进出口业务,其实是国民党战时保护文物委员会的所在地。这个委员会简称“文保会”,是国民党教育部下属的临时机构,主要负责收购和保护因为中日战争而流失民间的历朝历代的古董珍宝和珍贵文物。

  负责人是江汉清,对外人称江经理,内部人员叫他江会长。他的副手叫何许人,是从军统局派过来的高级特工。江、何二人领导着二十多名正式工作人员和一百多名编外人员,日夜忙碌着抢救那些流散于街头巷尾、鬼市、黑市、文物贩子手中的古董文物。对于大户人家手中的珍贵文物则不惜以各种名目,重金收归国有,然后登记造册,打包装箱,定期用轮船沿长江水路运回重庆。

  晚上七点刚过,三辆带篷卡车冲进了公司院子,几十名黑衣黑裤的日本特务跳下来,手持武器,凶猛地冲进大楼。

  这一突然袭击让楼上的人猝不及防,文保会副会长何许人惊呼道:“江会长,日本人!”

  江汉清闻言一惊,赶紧临窗下望,随即拔出枪来,大吼一声:“弟兄们,准备战斗!”

  二楼房间里,二十几名正在忙碌的文保会会员同时拔出手枪,准备进行自卫反击。江汉清一挥手,会员们守住了各个门口、楼梯口和要道口。

  此时大群日特已冲进楼内,呼喝着向二楼扑了上来,脚步声杂沓凌乱,杀气腾腾。

  室内,火盆起火,何许人急急烧毁重要文件。

  江汉清拉开抽屉,将公章、文件等重要物品放进皮包。

  “当”地一枪,一名会员开枪击毙了冲在最前面的一名日特,其他会员纷纷开枪,往楼上冲的日特开枪还击。

  一场激战瞬间爆发。

  几名文保会会员中弹倒地,被打中的日特翻滚下楼梯。

  “冲!冲!冲!冲上去!”大群黑衣黑裤的日特边开枪边往楼梯上猛冲。

  会员拼命抵抗,日特火力猛烈。枪声密集,枪焰频闪,双方死伤遍地。

  日特头目黑泽从后面冲上来,一边猛烈射击,一边高喊:“他们人少,给我大胆往上冲!”

  砰砰砰砰!火力更猛,会员们伤亡渐多,渐渐不支,纷纷后退。

  日特已冲至楼梯中间,江汉清一个闪身冲出来,连发三枪,击毙了两名、击伤了一名冲在最前面的日特。

  何许人利用有利地形,半蹲着击毙两名日特,悄悄拉住江汉清道:“老江,情况危急,快跟我走!”

  二人边打边退,从后门楼梯冲下楼去。

  二楼上,日特疯狂扑来,会员们牺牲殆尽。

  黑泽一脚踹开门,大手一挥,大群日特冲进室内,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

  何许人带着江汉清从小楼后门跌跌撞撞地蹿了出来,狼狈地跳上停在街边的宾利轿车,发动引擎,狂奔而去。

  二楼上,日特们狂搜乱翻,室内狼藉一片。

  梁少堂上前对黑泽大喊:“黑泽少佐,古董全都在地下室呢!”

  黑泽呼喊一声,日特们顺着过道冲下楼梯,“咚”地踹开铁门,冲进地下室。

  宽大敞亮的地下室里灯光通明,博古架上、桌子上、箱子上,摆满了成千上万各式古董,墙上挂着一副标语:保护历史文化遗产,责无旁贷!抢救党国珍贵文物,使命在肩!

  黑泽用生硬的中文一字一句地念完标语,笑声磔磔地道:“给我全部搬走!”

  三辆卡车呼啸着开出大院。

  灯火辉煌的大礼堂里,军乐齐奏,欢声笑语,一派节日气氛。

  数十位日军将级军官端着红酒,言谈甚欢,其间穿梭着几个便衣特务。

  值班参谋高喊:“司令长官到!”

  将军们齐刷刷地敬礼,便衣高官们肃立等待。

  日军上海派遣军司令长官武田毅雄中将大踏步地走进来,神采奕奕地登上讲台,志得意满地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啊,我大日本皇军经过三个月艰苦奋战,终于占领了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

  台下掌声雷动。

  “诸位将士们,你们劳苦功高,功勋卓著啊!我武田毅雄为能够率领你们这支虎狼之师、胜利之师而倍感荣幸。此次会战,我们仅以九个师团三十余万人,就消灭了中国军队七十五个师七十五万余人,书写了日军战史上辉煌灿烂的篇章,为我大日本帝国立下千古殊勋,为天皇陛下赢得万世英名。”武田扫视一眼台下激情澎湃的将士们,继续道,“下一步,我们将剑指南京,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军队最后的抵抗意志,占领中国首都,踏平中国半壁江山,最终灭亡中国的热血诗篇,将由我们的战刀书写!”

  “万岁!”高官们欢呼着,纷纷举杯庆贺。

  深夜,路灯通明,街道空无一人。废墟般的大上海,笼罩着恐怖的寂静。

  马路上,一个小男孩孤零零地跑过,一队日军骑兵巡逻队走来,骑在七匹战马最前面的少佐拔枪瞄准,“当”地一枪,小男孩应声倒地。马蹄踩着孩子的血继续前进。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带血的马蹄,脆响,七匹战马上七名日军傲然挺立。

  突然,旁边屋脊上闪过一道黑影,黑影动作隐蔽,忽隐忽现,闪、跳、腾、挪,紧紧尾随骑兵队,墙头上露出一张鬼脸面具,一闪即逝。一支雷明顿双筒猎枪从黑暗角落里慢慢地伸出,“嗤”地一枪,子弹微声出膛,击中了最后一名骑兵,骑兵立即倒伏在马背上,前面的人并未发觉异样,继续前行。

  雷明顿再次发射,“嗤”地一枪,击中倒数第二名骑兵,骑兵毙命,倒伏在马背上……

  雷明顿再次发射,“嗤”地一枪,击中倒数第三名骑兵,骑兵毙命,歪倒在马鞍上……

  雷明顿再次发射,“嗤”地一枪,击中倒数第四名骑兵,骑兵毙命,一头栽下马来,钢盔脆脆地撞击地面,惊动了前面三名骑兵。

  骑兵少佐大惊,怒拔战刀:“浑蛋!”另两名骑兵举枪四顾,惊慌失措,战马在原地一个劲儿地乱转。

  雷明顿连发两枪,“嗤!嗤!”两名骑兵头部、胸部中弹,飙血溅肉,顿时做了枪下鬼。

  少佐醒悟,急转马头,落荒而逃。雷明顿双筒猎枪紧咬不放,“嗤”地一枪,一弹爆头,少佐一个倒栽葱栽下马来。

  七匹空马嘶吼一声,狂奔遁去。

  路灯下的街道,泛着幽幽的蓝光。

  墙头上的鬼脸面具一闪即逝。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飘落下来,像是一张纸牌。

  纸牌随风起舞,翻滚下落……

  一辆黑色宾利轿车驶来,从满地尸体旁滑行驶过。

  驾车人正是刚才和日特枪战的何许人,车轮一声尖叫,轿车停在尸体旁边。

  天上飘落的那张扑克牌恰巧掉在轿车的挡风玻璃上,车上二人惊叫:“红桃K!”

  后座上的江汉清惊诧莫名:“是那个幽灵杀手!他还活着?!”

  何许人狡狯一笑:“嘁,小把戏。”脚下猛踩油门儿,车子急速向前驶去。

  突然,在一个十字路口,从三个方向驶来三辆轿车,他不得不停了下来,何许人的宾利车被团团堵住。何许人探头张望。

  从三辆轿车上分别走下两名身穿警服的探长和一名日军少佐。

  陈探长不由分说地用两副手铐铐住了江汉清和何许人的手,就要带走。

  “慢!”英租界的马探长走上前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法租界陈探长啊,怎么,你抓人都抓到我的地盘来了?”

  法租界的陈探长一愣:“哦,是英租界的马探长呀,你不近视吧,你看看车子是停在谁的辖区内呀?”

  二人扭头看车,轿车刚好停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间。

  这下马探长乐了:“明明大半个车身停在我们英租界内嘛,你不瞎吧?陈探长,还带人?先问问老子的枪答不答应!”马探长拔出手枪。

  陈探长这下火大了:“哟,敢亮家伙,以为老子是吃素的啊?”陈探长也拔出手枪。

  两支枪互相指着,两双眼睛冒着火怒视对方。

  江、何对视一眼,眼睛四下踅摸,寻找脱身机会。

  日军少佐走上前来,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都放下枪!你是法租界的?你是英租界的?我是大日本皇军上海宪兵队水泽少佐。今晚戒严了,你们没有接到最后通牒吗?”

  马探长急于解释:“太君……您看……这这这……没接到……”

  水泽少佐不耐烦地一挥手:“少废话!今天皇军已经攻陷了上海,我们才是上海滩的新主人。大上海在我的脚下颤抖臣服,臣服你们懂吗?如果你们不想跟我回宪兵队受审的话,就把这两个人交给我!”

  陈探长无奈,只得将两副手铐交给了日军少佐。

  水泽少佐得意一笑,牵起手铐。

  突然,一名日军士兵向少佐的车跑来,边跑边慌张地喊道,“少佐少佐,不好啦,那边出事啦,骑兵巡逻队被歹徒干掉了!”

  “嗯?”水泽闻言一愣,随手把手铐交给马探长,转头对士兵道:“快走,去看看!”几名日军跟着少佐向出事的地方急步跑去。

  马探长狠扽手铐:“走,跟我回英租界总巡捕房!”说着押着江、何二人向自己的轿车走去。

  陈探长的手下急了:“哎,探长,这这这……”

  陈探长摆摆手:“算了,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走。”

  马探长是英租界总巡捕房的探长,叫马当先,最近刚升代理督察长,今晚抓了两个重要嫌犯,正暗自高兴。他让另一名巡捕把自己的轿车开走。打开江、何二人的手铐,拔出手枪,从后门上了何许人的车。何许人和江会长也上了车。

  马当先摆枪下令:“开车!”

  何许人问:“去哪儿?”

  马当先用枪顶了一下何许人的后背,呼喝道:“装什么洋蒜!何探长,去哪儿?去老子的班房,开开洋荤,尝尝外国刑罚的滋味,那才够档次呢,哈哈哈哈!”

  何许人无奈地边开车边说道:“嘿嘿,马老弟真会开玩笑,我是上海滩最大的良民,从没干过坏事儿。”

  马当先冷笑道:“你说少了一个字,不是没干过坏事,而是没少干过坏事!”

  何许人笑道:“你看你看,马大探长,这你就误会我了……”

  “误会?”马当先讥讪道,“你一天到晚往古玩市场钻,往有钱人家里跑,跟盗墓贼交朋友,跟帮会里外勾结大搞交易,拿着大把钞票在干啥?还有那个鬼市,天不亮就鬼鬼祟祟地在干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搞的什么鬼名堂?”

  何许人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道:“嘿嘿,都说马探长神通广大,火眼金睛,但这次却看走了眼。说句实话吧,马老弟,我除了开侦探社以外,还多少倒腾点古玩字画,难道这也犯法?”

  马当先揭露道:“倒腾?恐怕不是倒腾吧,是收购,大批量地收购!有组织、有计划地收购!对不对?你也是当探长、开侦探社的人,你知道批量收购在租界算不算违法!”

  何许人与江汉清对视一眼,何许人辩解道:“我说马大探长啊,人在江湖,为人做事全得凭良心、讲道义、守信用,你说说我有没有在关键时刻帮过你,救过你?你摸摸这儿。”何许人指指胸口,扭头扫一眼马当先,“大前年的‘百万英镑大劫案’,是谁帮你做的案情分析,最后让你立了大功?前年你的糗事不提了,还不多亏了我最后才摆平?还有去年,你让梅花堂的毒贩堵在黄浦江的货船上,是谁在最后关头来解的围、救的急,都忘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马当先沉吟半晌,脸色稍霁,收起手枪:“那好,算你巧舌如簧。何探长,我马当先也是知恩图报的人,你的好处我是忘不了的。不过你老实说,今天英租界西藏路的枪战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你们的份儿?”

  “啥,西藏路?”何许人装傻道,“枪战?什么枪战?嘁,你看我们一对斯文人,怎么会打枪哟。”

  马当先不耐烦地挥挥手:“停车。”马当先下了车,回头再次问道,“真不是你们干的?”何许人耸肩摇头,江汉清也装得一脸茫然。马当先一甩手:“滚吧!”

  何许人猛踩油门儿,车如漏网之鱼般夺命狂奔而去。

  上海毕勋路183号是法租界公董局总董的官邸。

  那是一幢美轮美奂的法国文艺复兴式风格大楼,颇具18世纪欧洲城堡的典型特征,因外墙通体呈浅白色,被当地人誉为“海上小白宫”。

  此时已是深夜,法国驻上海领事署总领事爱棠穿过宽大的起居室,走进二楼的书房,在一张宽大的胡桃木写字台旁坐下来。

  爱棠五十岁左右,身材瘦高,两鬓微白,长着一张绅士般文雅的面孔。腰背笔挺,动作干练,风度翩翩中含有一种饱经风霜的刚毅和冷峻。他打开一个铁质烟盒,拈起一根古巴名牌雪茄,点燃抽了一口,室内弥漫起香浓的烟草味。此刻,他紧蹙的双眉间郁结了一个忧伤的疙瘩,浓眉下那双深邃的蓝眼睛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影。

  管家进来禀报:“领事先生,叶知秋有急事求见。”

  爱棠摆了下手,管家领着叶知秋走了进来。叶知秋鞠躬道:“领事大人,大事不好了,上海沦陷了,中国这一仗彻底输给了小日本!”

  爱棠丧气地说:“哎,我早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叶知秋,调查白菊的事情要抓紧去办。”

  叶知秋道:“是,大人。东京有消息来了,我这就去见黄雀。”说罢急急离去。

  另一个密探被管家领进来:“报告领事,有五万难民从各路口拥入法租界,我执法巡捕与日军第五联队起了冲突,三人被击重伤,性命堪忧,已送圣玛丽医院。”

  又一巡捕头目在门外喊道:“报告!”

  爱棠喃喃自语:“还有什么更坏的消息?”继而拔高声调,“进来!”

  巡捕头目闻声进来道:“日军占领军城防司令部送来最后通牒。”说完呈上一份文件,爱棠接过。

  门外又有人进来道:“报告领事。”

  爱棠苦笑道:“进来。”自言自语,“还有什么更坏的消息?”

  巡捕头目进来禀报:“我六个巡捕房被日军强行管制、机枪封门,人员禁止出入。”

  爱棠低低地骂了一句:“狗×的日本鬼子,简直是群野兽。你们警务处安东尼总监呢?”

  一个巡捕说:“不知道呀。”其他几个巡捕都在摇头。

  爱棠急得来回踱步道:“这个安东尼呀,越是要命的关头,越是瞎跑乱窜!”

  他转身下令:“你,你,你,速速去找到安东尼总监,叫他立即来见我!”

  三个巡捕立正:“是。”急去。

  隔壁办公间响起了急切的电话铃声,爱棠推门进来,一把抓起电话:“喂,我是爱棠。嗯嗯,啊,大使阁下,我正要给您打电话汇报……”

  大使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淞沪会战结束了,上海被日本人全占了。”

  爱棠方寸已乱:“大使阁下,我看,这个经济繁荣、文化美丽的大上海,就要毁在日本人手里了。您说,面对这种局面,我们该怎么办?”

  听筒中传来大使严厉的声音:“什么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要沉住气。你往窗外看看,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军舰还在黄浦江上横行,我们法租界六个巡捕房管辖的土地,一寸都没有丢失,日本人只能欺负欺负软弱善良的中国人,对山姆大叔和日不落帝国的利益还不敢染指。话说白了就是,他们安全,我们就安全,明白了吗?”

  爱棠道:“明白。不过,我已经接到了占领军城防司令部的最后通牒了呀。”

  大使道:“不必理睬它,那是用来吓唬人的。你要知道,两国间的纠纷或冲突,只有通过外交途径来解决。目前日本和法国间的利益要大过矛盾,所以说,只要你们的脚不要踩在红线上,不要挑衅日本人自认的权威,遇事冷静、隐忍、退让,绝不先打第一枪,他们是不会轻易对我们动武的。”

  爱棠点头道:“我明白了,谢谢大使先生的提醒,我有事会及时向您汇报。再见。”

  爱棠放下电话,满面惊恐,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福尔摩斯侦探社的门被推开,江汉清和何许人狼狈地跑进来,关严房门。

  江汉清掀开窗帘,紧张地往楼下窥伺。见街道一片平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二人惊魂甫定,何许人倒了杯红酒递给江汉清:“来,江会长,先压压惊。”江汉清接过酒一饮而尽,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喘了几口大气说:“老何,今天袭击我们的日本人,到底什么来头?”

  何许人一味苦笑,双手捂脸道:“江会长,我现在脑子很乱,一团乱麻,你容我再捋捋思路。”

  江汉清猜测:“难道是梅机关的特务?是黑龙会的打手?要不就是樱友会的浪人?”

  何许人沉吟道:“我一路上都在琢磨,他们可能是谁,你说的这三家,一开始我也想到了,而且认为必定是其中一家,但后来我推翻了这个结论,因为我看到了一张脸。”

  江会长一惊:“啊,一张脸?”

  “对,一张脸,熟悉而又陌生,但肯定不会认错。”

  “到底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何许人缄默着,陷入了沉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其实,何许人是个老军统,此次临危受命,秘密潜回上海,身负一项特殊使命:他被江汉清借调到战时文物保护委员会工作,成为江汉清的助手。眼下上海滩的形势相当严峻,国军在“八·一三”淞沪抗战中几乎全军覆没。在敌强我弱的情势下,实施了“以空间换时间”的战略撤退。国军刚一撤出,原国民政府战前在上海的实际控制地——闸北、南市、沪西和浦东四部分组成的华界,就相继沦入了日寇之手。面对国家大量古董珍宝、贵重文物的严重流失,江汉清奉教育部部长之命,潜入上海,收拢了潜伏下来的十多名文保会会员,再加上从局本部派出的十几名得力干部,重组了文保会上海分会。为了安全起见,江汉清将文保会的一切活动从华界转移到了英美租界。

  文保会管辖着三个行动小组,第一组主要成员是外勤,负责从黑社会和黑市收缴文物;第二组负责将民间富豪、大小商人、古董收藏家手中的珍宝古物收归国有;第三组的任务有些特殊,主要是捐献文物,其手段包括骗捐、劝捐、多捐奖励、捐献记功、捐献送匾、用武力强迫交出等,美其名曰“主动上缴国家文物”。他们近期掌握的情况是,日本人在军国主义的保护伞下,有一支神秘的特务组织正在洗劫中国的地下经济,一方面四处收购黄金、珠宝和珍贵艺术品;另一方面在抢劫中国的文物遗产,造成中国的文物珍宝大量流失。其中的首恶分子就是龟井商社社长龟井太郎。

  龟井太郎的组织情况还没有全部调查清楚,这让何许人不能马上回答江汉清的问题。

  何许人知道自己重任在肩,马虎不得。直觉告诉他,他与对手龟井太郎之间,展开的将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地下文化抗日运动。他记得教育部部长的一次训话:“日本军国主义者对中国历史文化遗产的破坏与劫掠,是一场对中国文化的大屠杀,是对中华民族文化财产掠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妄图抹杀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与灿烂的文明,打掉中国人民的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从而在精神上彻底打垮和征服中国人民。”

  作为一个中国人,保护和抢救这些文化遗产是何许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他协助领导的这个组织非常庞大,有一百多号人,其中有文史专家、鉴定专家、历史学家、画家和书法家。这些人里只有极少数国民党党员,除了二十多个正式成员外,一大部分不属于在编人员,也并非政府的公职人员,都是兼职。他们的活动方式十分隐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代号和掩护身份:有的在大学里教书,有的当医生,有的在街头修理自行车,有的开店做小买卖,总之干什么的都有。平时各干各的营生,每周五晚九点钟,都准时到四海贸易公司三楼开会。其上下级之间的联络方式就是在全市特定弄堂的墙壁上,用粉笔画上不同的符号。这些符号是一个不断变换的密码系统,也是上级向下级发出指令的方式,只有内部人员才懂得其所代表的意义。当一个组员看到某些符号时,就知道在何时何地去见谁、情况紧急与否,他就要按时前往某地,领受上级的命令,或者对某个文物古董进行鉴定、辨析、分类、登记。

  何许人是文保会的实际组织者和负责人,行动指令都从他这里发出。为了安全起见,江汉清一般不出面。何许人的公开掩护身份是“福尔摩斯侦探社”社长,这是他三年前就领受的潜伏任务。何许人本身就是上海人,地面熟,人脉广,文化底子厚,懂日语和俄语,还曾在剧团当过喜剧演员,口才好,脑瓜儿灵光,又受过严格的情报训练,所以,虽然他已是四十多岁,仍然奋战在地下工作的第一线,一直受到戴笠和江汉清的重用。这次他出任文保会副会长,还是教育部部长亲自点的将,可见他的确出类拔萃,不同凡响。

  在上海滩名气混大了以后,福尔摩斯侦探社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找上门来的都是些贵妇名媛、豪门巨富,一些溜门撬锁、偷猫窃狗的小案子对于特务出身的他来讲都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等破了几个中型案件,如珠宝失窃案、人口走失案、背妇偷情案等之后,他便开始在报纸上化名登文章,连篇累牍地吹捧自己。自作自为加上自吹自擂是他的一大发明,他深谙上海滩走红发迹的秘诀,不外乎一个“吹”字,于是乎什么“中国的福尔摩斯”、什么“亚洲的波洛”、“侦探界鬼才”,吹着吹着,何许人真就成了上海滩上最火的大神探了。

  最近文保会接到一项绝密任务,上峰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一部叫作《赵城金藏》的佛经从法租界的三间银行中的一间中窃取出来。因为这部《赵城金藏》是传世孤本,也是佛经中的经典,可谓稀世珍宝,可惜已经失传了七个多世纪。民国政府成立之后,曾派人多方查找,都是只闻风声,未见真章。有专家判断这部经书已毁于战火,永远绝迹了。可事有蹊跷,最近几个月来,这部经书突然在大上海浮出水面,几经转手倒卖,一时谣言四起,口碑哄传,暗流汹涌。国民政府高层惊闻此事,极度重视,认为这样一件稀世之宝,绝不能落入法国人之手,更不能让它再次失踪。因此这项任务就历史性地落在了何许人肩上。据闻这部经书现押款在法国某间银行。法国方面对此部经书奉若神明,意味着法方可能会在近期采取行动,将这部经书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或某种隐蔽的渠道,偷运出境。

  何许人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答道:“我在马林斯基咖啡馆买情报,总见到这个人。他身上流露出一种狐狸般狡诈、狼一般残忍的气质,让我怀疑他是日本间谍。后来,有一次我开车跟着他,见他把车开进了龟井公馆,就基本证实了我的推断。”

  江汉清立刻警惕起来,道:“龟井公馆?那,后来呢,你没有深入调查一下吗?”

  何许人道:“我在马林斯基放出盘口,要买他的姓名、身世和经历等一切资料,但迟迟没人接盘。我不得不指派梁少堂去调查他,此后便没了下文。”

  “什么,梁少堂?”江汉清的眉毛都立了起来,“你你你……你怎么能交给梁少堂呢!你,咳,你不知道我准备开除他吗?!他从来就拿任务当儿戏,贼尖溜滑,巴结逢迎,一身臭毛病。”

  何许人面带愧色:“怪我用人不当,会长,我愿接受任何处分,我愧对党国,愧对神圣使命啊。”

  江汉清垂头叹息道:“是啊,党国!使命!这下倒好,输干赔尽,老本报销,人员死光光,我们俩都是罪人哪。”他顿了顿,声沉字重地说,“我们的全称是什么——保护历史文化遗产、抢救党国珍贵文物委员会,我是会长,你是副会长,责任重如山,使命大如天啊,可我们居然一次性损失掉三千多件珍贵文物,谈何保护,谈何抢救啊?!”说着,竟痛哭失声。

  “更可怕的是‘牛圈’那边,可能也凶多吉少,电台也许被抄走了。”何许人沉沉地说。

  江汉清停止了哭泣,猛然抬起头:“哎呀,坏了,不只电台,还有保险柜里的那笔巨额资金啊!”

  何许人道:“哼,真够黑的,连锅端!我们内部一定出了叛徒!”

  江汉清听了一愣:“对,一定是叛徒!这个叛徒不是小魏,就是梁少堂。”

  何许人狡狯地一笑:“等着吧,一会儿谁来电话,叛徒就不是谁。”

  江汉清抬起头,信任地望着何许人,又望向电话机。

  电话机沉默着……沉默着……突然,电话铃响起,江汉清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起电话:“喂,我是老刀,你是……啊,猎犬,你还活着?你快说。”

  电话那头:“老刀,情况紧急,不便在电话里说,我要见你。”

  江汉清刚要说话,何许人一把夺过电话:“猎犬,去法租界郑家木桥街138号,安全房见面,对,马上。”

  半个小时后,叶知秋回到法租界领事官邸。

  一楼大客厅灯火明亮,爱棠背着手在客厅踱步。

  管家领着叶知秋匆匆进来,叶知秋报告:“先生,白菊的事有下文了,东京那边来信,这是黄雀交来的调查报告。”

  爱棠急切地一把抓过信封,抽出一沓相片:1.美貌女子白菊身穿和服,笑靥如花;2.白菊亲密地搂着一个中年男子,背景是富士山;3.军事训练场,白菊在打枪的半身照;4.白菊和同学们的合影,上写:中野学校毕业纪念。(白菊的头像画了红圈)5.白菊一身日军军装,头戴耳机坐在电报机前发报。

  爱棠颤抖着手捧着相片,一脸的震惊、困惑和悔恨。

  爱棠从信封里又拿出一张“日本中野学校毕业证书”,右上角是白菊的一寸黑白照片。

  爱棠哆嗦的手打开一张纸,纸上清晰地写着几行字:

  据查,白菊,女,二十五岁,系日本商人龟井太郎与中国妇女马玉兰所生之双胞胎女儿之长女,日本名字龟井菊子。出生在中国上海,在其母车祸死后被一中国人收养,后经法院判决回到龟井身边,中学毕业于日本中野学校(间谍学校),后去法国留学两年,前年回到上海,旋即入职领事署做秘书工作。据可靠渠道调查,白菊确系日本间谍,并负有特殊使命。

  爱棠痛苦的脸已经扭曲,颤抖地站起身,照片、信纸散落了一地。良久,他突然醒悟到什么,拿着两张照片,快步上了二楼卧室。拉开梳妆台抽屉,拿出一个镜框,里面有一张白菊的近期照片。爱棠把手中的两张照片和镜框里的照片对比着放在一起,这显然是同一个人——白菊。

  怀疑得到了证实。爱棠颓丧地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低下沉重的头颅,双手插入斑白的头发中,使劲撸着、揪着。

  他抬起头来,仰望苍穹,眼泪溢出了眼眶。脑海中叠印出一系列回忆中的场面:

  ——与白菊在郊外骑马打猎。

  ——与白菊躺在草地上浪漫亲吻。

  ——与白菊在海边沙滩嬉戏。

  ——与白菊在舞会中相拥共舞,四目相对,情意绵绵。

  作为法国驻上海领事署的掌门人,爱棠在这个晚上遭遇了太多打击。日本人占领了上海,预示着法租界前程黯淡、命途凶险。但这并不是最坏的,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秘书加情妇——白菊竟然是日本间谍,他在心里惊呼:原来我一直在搂着魔鬼睡觉。保险柜遭人动了手脚、宝物登记清单不翼而飞、机密文件失窃,这一切都有了答案。但他还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更加致命的消息。

  爱棠颓丧地下了楼,哆嗦着手拿起电话拨出一串号码,但听筒里始终是忙音,他失望地撂下听筒。

  门外传来一阵刹车声,爱棠扭头望向门口,一位中年警官匆匆走来禀报:“领事先生,我发现了安东尼总监。”

  爱棠惊问:“他在哪儿?”

  警官说:“在霞飞别墅,是和……白菊在一起。”

  爱棠又惊又急又气:“什么?!他们……他们竟在一起……鬼混?”

  警官肯定地点点头。

  怒火在爱棠眼中堆积、升腾:好你个安东尼,色胆包天,日本人的战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你却忙着搞我的女人?!

  爱棠猛地站起,对叶知秋下令:“快,带我去霞飞别墅!”

  霞飞别墅亮着璀璨的灯光。

  二楼大客厅里,留声机正播放着爵士乐,情调暧昧。

  打蜡的地板上映着幽光,一个半裸的女人随着节奏扭了出来,脸上戴着一张吸血鬼面具,面具上眼带血丝,几乎三寸的獠牙上还沾染着血迹。

  突然电灯一暗,再亮起时,面具换成了骷髅模样,半祼美女的身形似蛇般扭动着,上下起舞。

  安东尼身穿白底蓝条睡衣,仰坐沙发上,欣赏着眼前这香艳、刺激的一幕。

  蓦地,女人手臂一扬扔掉了假面具,长发披散着向后一撩,露出了她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她仍在起舞,两条性感、苗条的大腿交替闪动,忽而靠前,忽而靠后,忽而跳起,忽而落下,做出各种狂野的舞蹈动作。

  安东尼忘情地欣赏着,小胡子不停跳动,凸出的喉结上下翻滚,眼里满是欲火。

  白菊开始跳脱衣舞,衣服一件件扔了过来,蒙住安东尼的脸。

  就在二人玩在兴头上时,对面马路上一辆黑色奔驰轿车里,爱棠正拿着一个望远镜,向着别墅二楼的窗户观望着,怒火在他眼中渐渐堆积。

  二楼大客厅,二人的幽会渐入佳境。

  音乐变成了南美探戈,跳动的旋律和顿挫的节奏,使房间弥漫着一种浓浓的异国情调,安东尼和白菊二人玩得更加恣意忘情。

  电灯一暗,再亮起时,男子猛一回头,看到了爱棠的脸,白菊吓得尖叫一声。

  电灯一暗,再亮起时,男人又变成了安东尼,白菊才知道自己看花了眼。

  白菊眼前一闪,地上的男人又变成了爱棠,这一回白菊惊吓过度,“啊”的一声惨叫,晕死过去。

  那人果然是爱棠,他把昏倒的白菊拖进了起居室。

  起居室的地板上,躺着昏睡过去的安东尼。

  片刻,安东尼缓缓苏醒,睁眼一看是爱棠领事,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急忙坐起。

  爱棠讥讽道:“慌什么,总监大人,疯吧,玩吧,睡吧,春情美梦接着做吧。”

  安东尼紧张得语无伦次:“领事大人……我不是……我是……”

  爱棠脸一吊:“好了,别装大尾巴狼了,又是假面具,又是脱衣舞,没想到我们的总监先生玩得花样翻新、风骚入骨啊。”

  安东尼瞄一眼地板上昏迷的白菊,满面愧色:“对不起,领事先生,我我我……不知道您会来……”

  爱棠冷笑一声:“嘁,你当然希望永远把我蒙在鼓里,好让你俩一直浪荡下去,哦,浪漫的爱情,意外的艳遇,风月无边啊……”

  安东尼羞愧得无地自容:“不不不……是她……对……是她勾引的我,我其实只是牺牲品。”

  爱棠横眉立目地吼道:“你放屁!还好意思说勾引,全上海有的是多金、年轻、英俊的男人,她为什么要找个法国武大郎睡觉?你个猪脑子想过没有,你自以为是加里·格兰特吗?!”

  安东尼讷讷道:“我知道她找我干什么……”

  “你知道个屁!自己看吧。”爱棠气愤地甩给他一沓照片,安东尼捡起照片,一张张看过去,不禁毛骨悚然,失声叫道:“啊,白菊是日本间谍?!”

  爱棠学着他的腔调道:“日本间谍呀,哼,你明天去检查一下自己的保险柜吧,一定少了点什么。”

  “我会的,谢谢先生提醒。”安东尼转眼看看地上的白菊,问道,“先生您看,白菊……还要留着吗?”

  爱棠呵斥道:“留着给你我送葬吗?!”

  “我明白了。”安东尼爬过去,双手卡住白菊的咽喉,卡紧,再卡紧,白菊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安东尼抬头说:“她死了。”

  别墅的大铁门无声地打开,爱棠和安东尼抬出一个麻袋扔进车子后备厢。

  二人钻进轿车,疾驰而去。

  福尔摩斯侦探社紧关着门。

  有人轻轻敲门,何许人从门镜向外窥伺一眼,拧开了门。

  小魏匆匆走进来。“别动!”何许人从他身后搜走腰上的手枪,一指,“去,坐那儿。”

  小魏在指定的沙发上乖乖地坐下,江汉清从里屋走出来,把手枪放在台面:“小魏呀,你老老实实把今天电台小组发生的事说一遍,如有半句假话,别怪子弹不长眼。”

  小魏咽了口唾沫道:“今晚七点多,我们正在接收总署发来的电文,突然,我听见楼梯上有杂乱的脚步声和日本人的呼叫声,我知道大事不妙,抓起电文扔进火盆,接着响起剧烈的砸门声,发报员小张和译电员小吕同时开了枪,门外有人隔门开枪,枪声很密集,显然人很多,还有剧烈的撞门声。我情急之下顺着窗外的雨水管道爬下来,接着,楼上爆发了激烈的枪战,小张和小吕都……英勇殉国了。”

  江汉清问:“就跑出来你一个?”小魏点头。

  江汉清又道:“电台肯定是完了,那,密码本呢?”

  小魏从怀里掏摸了一会儿:“在我这儿。”说完掏出密码本交给江汉清。

  江汉清翻看了密码本:“很好,小魏,你保护了最重要的东西,应该表扬。另外,你觉得梁少堂最近表现如何?”

  小魏说:“梁少堂和我住一个宿舍,最近他很反常,经常夜不归宿,后来我才了解到,他在外面欠了高额赌债,但他却没事人一样,照样下馆子,泡妓院,喝花酒,我觉得他肯定要出事。”

  江汉清严厉地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报告?”

  小魏惭愧地说:“我本来准备昨天向您汇报的,下午忙于翻译电文,便忘了。”

  江汉清颔首道:“嗯,现在看来这个叛徒一定是梁少堂了,他让我们损失惨重啊。现在最可怕的是,我们与上级机关失去了联系,我的个蒋委员长哎!你们说怎么办?”

  三人频频摇头叹息。

  深夜的苏州河边,阒无一人,只有隐隐的潮声。

  爱棠开着轿车沿河过来,停在河边。二人下车,打开后备厢盖,搬出麻袋。

  江边停着一条无人看守的舢板,安东尼将它划过来,二人把麻袋搬上舢板,向河心划去。

  舢板到了河中心,安东尼解开麻袋,爱棠扒去尸体的衣服,安东尼找来一条绳子和一块水泥坨子,拴在女尸脚上,二人合力一推,女尸“扑通”一声掉进河心,沉了下去。

  二人上岸,跳上轿车,疾驶而去。

  清晨的苏州河边,仿佛连空气都是甜的。

  河边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汹涌。

  河边空地上,聚集着一大群市民,正在议论纷纷,围观着地上一具赤裸的尸体指指点点。许多记者闻讯跑来,围着尸体拍照,一阵“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响过。

  有个老人实在看不下去,给裸露的尸体盖上了半张芦席,只露出两条白光光的大腿。

  一个船民领着一名法捕房巡捕推开众人,来到尸体前:“你看,就是这具尸体。”

  巡捕掀开芦席看了一眼,围着尸体转了一圈:“哦,女尸……你是怎么发现的?哪里发现的?”

  船民挠着后脑勺说:“早上七点,我的渔船刚从苏州河上游方向过来,船到这个地方,看见水面浮着一个白花花的东西,我用杆子把它翻过来一看,原来是具全裸女尸,我马上就去报了警。”

  巡捕下令:“你在这儿守着,我回巡捕房报告,过一会儿验尸官和殡葬车就会来。”

  巡捕挤开人群,向最近的电话亭跑去。

  警务处总监室。安东尼总监开门走进来,刚放下皮包,电话铃就急切地响起来。

  他一把抓起电话:“喂,我就是安东尼总监。什么?你再说一遍,河边艳尸?在什么地方?外白渡桥上游方向100米?英租界巡捕房没有来人吧?嗯,没有?很好,你要把尸体控制在我们手中。”

  他放下电话,心想不好,白菊的事儿露馅儿了。他想了想,拿起另一部电话:“喂,鉴识室吗,你们立即派人去苏州河边去检验一具女尸,另外,通知后勤科,派一辆殡葬车去拉尸体。要快!”

  他又拿起另一部电话:“喂,我找领事先生……领事先生,我是安东尼。”

  听筒里传来爱棠领事严厉的声音:“苏州河边的尸体很可能是白菊的,这下麻烦大了!”

  安东尼急忙问:“领事先生,我们去不去现场?”

  电话里的声音:“浑蛋,马上去现场,控制住事态,赶在英租巡捕到来之前,把尸体运回来!”

  安东尼一个立正:“是!”放下电话,一把抓起筒形警帽和手枪套,跑出总监室。

  苏州河边女尸现场被围得水泄不通,场面十分混乱。

  爱棠下车,匆匆走来,刚好安东尼也赶到了。二人无声地对视一眼,挤开人群,上前观看。

  许多警务人员正在拉隔离绳,鉴识室的验尸官们忙着检验尸体,收集证据。

  爱棠上前掀开芦席,呈现出女尸青紫色的脸庞。看见死者确是白菊,二人悄悄对视一眼。

  记者们挤上前来,疯狂拍照,场面乱成一团。“快去看裸体女尸啊。”有市民在高喊。

  安东尼不耐烦了,挡开记者的相机,又把人群往后推了推,大声说:“记者先生们、小姐们,请你们不要再拍照了。广大市民们,请你们不要拥挤和围观了,现场秩序很乱,这会影响我们检验尸体、探勘现场、收集证据的工作,请大家自觉配合。”

  有位男记者问道:“你就是警务处安东尼总监吧,我认识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死者姓甚名谁,是自杀还是他杀?”

  安东尼苦笑道:“这位记者提出了一个荒唐问题,我如果现在就告诉你结果,我岂不是神仙了。好啦,请你们退到红线以外,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

  另一位女记者挤上前,大声问道:“请问人死在英租界,你们法租警方为什么要插手破案?”

  爱棠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家不要挤,不要吵,保持肃静。请诸位记者克制情绪,请大家相信我们法租界警察当局一定会尽快破案,把凶手缉拿归案,让真相大白天下!”

  记者们仍旧向前拥挤:“总监先生!我有问题……”“领事先生,请您回答……”“为什么……”

  一群法租巡捕抬着尸袋和担架挤了过来:“让开,让开,都让开!”

  爱棠向安东尼使了个眼色,二人挤出人群,上车驶离现场。

  安东尼歉然道:“对不起,领事先生,都怪我没有拴紧白菊脚上的绳子,尸体才会这么快浮出水面,都是我的错,您……处分我吧。”

  爱棠冷哼一声:“处分你?我想枪毙你呢。丢人现眼!愚蠢透顶!你白在警界混了二十年,连个尸体都处理不好……哼,看着吧,你我很快就会成为上海滩的大明星,你我的大名,今天就会上遍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

  “领事先生,您息怒,现在弥补还来得及,我已经想好了补救措施,只要我在验尸的过程中做出适当安排,一切都会不露痕迹地遮掩过去。”

  “好吧,我再信你一回,我的忠告是:一、打起你的精神,拿出你的手段,做出迎接各种最坏情况的预案;二、尸体要尽快下葬;三、做好有人前来闹场的准备。明白了吗?”

  安东尼点头道:“明白。请您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

  鉴识科解剖室内,几个验尸员在现场围着白菊的尸体,上上下下做着验尸工作。有采指纹的、拍照的、抽血的、切片的、量体温的……

  安东尼背着手、吊着脸走了进来,科长迪克森一见总监,立即报告:“总监先生,我们正在验尸。死者已确认是领事署一秘白菊。”

  安东尼故作惊讶状:“哦?原来是她呀,哎呀呀,这这这,这太可惜了……太不可思议了,她既然是死在河里,肺部应该有积水吧?”

  迪克森说:“这个嘛,还不知道,因为还没来得及做解剖。”

  安东尼摆摆手:“你们要抓紧验尸,抓紧解剖,最迟三天后,必须下葬!”

  迪克森不解地望着安东尼离去的背影。

  安东尼回到警务处总监室,屁股刚沾椅子,一名警官便推门进来:“报告总监,我们在搜查白菊的公寓时,发现了这些东西。”

  一个布包在桌上摊开,里面有一支南部十四手枪,一个微型照相机和一堆胶卷,六个无线窃听器,三瓶密写药水,两把钥匙,一沓美钞。

  安东尼支走了警官,拿起钥匙,掏出自己的钥匙,两相比对着,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他将那把钥匙插入保险柜钥匙孔,转了一下数字转盘,“咔”的一声,保险柜门被打开了,安东尼吓得脸色煞白。这把伪造的钥匙居然把保险柜打开了?他急忙拉开柜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安东尼心道:“我的上帝,她果然把古董登记清单窃走了。”

  龟井公馆是一栋大型花园住宅,位于吴淞路和海宁路交汇处,商社主馆是一幢三层清水红砖大楼,自有一番庄严气派。花园非常大,有池塘、花卉温室和可以打棒球的草坪,还有五个网球场。园内种有树龄三十多年的樱树二百八十多棵,从正门到主馆的玄关,一路上仿佛是个豪华版的樱花隧道。

  豪华大客厅里,龟井太郎正优哉游哉地坐在沙发上喝茶。

  特务头目黑泽神色慌张地匆匆走进来,向坐在沙发上的龟井鞠躬:“报告龟井先生,我刚刚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您的女儿龟井菊子她……不幸身亡。”

  龟井一惊,茶杯跌落:“什么,你再说一遍,菊子她怎么样啦?”

  黑泽低头道:“她今晨被渔民发现,溺亡于苏州河。”

  龟井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你是说……菊子……她……她死了?”

  黑泽低下头,满面悲戚。

  龟井大手一摆,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菊子怎么可能死,她不会死的!绝不会!你的消息一定有误,死的是别人,对,一定是别人!你去查,快去查!查到她还活着的消息,再来见我。快去!”龟井已经气急败坏。

  黑泽没有动,低头肃立,敛声噤气。

  龟井望着黑泽,慢慢地靠过去,揪起他的衣领:“这么说,这消息属实?黑泽君,我的女儿……菊子……真真真……真的不在了?”

  黑泽低着头,悲戚地道:“是的,先生,我很抱歉。”

  龟井眼中的怒火升腾,脸部扭曲,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菊子一定是被别人害死的!”龟井再次揪紧黑泽的领子,咆哮道,“是谁敢害死我的女儿,啊,是谁?是——谁!”

  良久,龟井一把推开黑泽,一下跌进沙发中,双手紧紧捂住脸,失声痛哭。

  黑泽轻声劝道:“龟井先生,请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要紧啊。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可以向法租界领事署要人,讨一个说法,看他们怎么狡辩。”

  龟井怒火满腔,双目锐利如刃,寒光闪闪:“对,对对对,你说得对,这件命案一定跟法国人有关,说不定就是他们干的,走,找他们算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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